2021-11-03|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第五章 祖母

我的祖母在去年夏天過世了,那是一個溫暖且安靜到有些過份的午後。直到祖母過世後我才開始意識到從青春期以來就胡亂衝撞的我,也不得不面對永恆的童年消逝,並且被死亡追趕而上的那種恐懼和警惕。對於直到進入小學前一直由祖母照顧著的我來說,祖母本身就象徵著永恆的童年,在祖母照顧著的那段日子裡,時間不是一去不復返向前流動的,而是日復一日的面對白天與夜晚,以及年復一年的四季變化,彷彿世界的運作就是如此單純而較人放心。祖母家附近的東北龍王宮是我小的時候最常去的娛樂場所,時而坐在廟庭前面的盪鞦韆上,看著比自己身高高十倍左右的巨大神木,透過枝枒、樹葉穿透而來的光線如同稻田初長時期映照在水田上波光粼粼的太陽光線,又或著是坐在廟門旁小型石獅子背上,看著遶境神轎伴隨喧鬧的鑼鼓與鞭炮聲跳著儀式舞蹈,每一個當下被認為是永恆,環繞在了童年的世界裡。
上了高中以後,我漸漸地發覺自己有了「憂鬱」的情緒,不只是因為自己的興趣或課業隨著自己的年齡漸長,不再能夠和同學們那麼的「相同」,另一方面也是意識到時間開始將自己推入了一個「未知」的領域,而自己卻連「要如何面對未知」都還沒練習就硬是被強硬的吸了過去。在同一個時期,一向被我認為是相當強壯的祖母開始因為各種毛病而長期坐在輪椅上無法順利地行走,母親也漸漸因為更年期的到來而無法像以往那樣長時間的照顧自己、處理自己一直沒有學會處理的大小事情。那時的我有時會希望自己能夠突然死掉,這樣我就不用在面對那些即將到來的未知或甚至是可以想像的恐懼。「有誰可以一直陪著我、給我穩定的安全感?」或者「有誰可以告訴我未來該做什麼或得到什麼才能解除這無盡大的焦慮感。」這些都是我在高中乃至剛進入大學時不斷在內心吶喊的問題。「要如何才能得到救贖呢?」
「惠真…妳認為一個人到底是要選擇平平庸庸、渾渾噩噩過個自己不確定的人生,還是選擇做一件能被歷史記載下來的轟轟烈烈的偉大事蹟後就此死去或事墮落?」在計程車上,我輕輕地在惠真耳邊問道。
「……」惠真對我這突然的問題驚訝道而思考的三秒左右說道:「老實說,我並不能理解你所謂的平庸和偉大到底指的是什麼,甚至我認為這個世界根本不應該區分什麼事情是絕對的偉大,什麼事情是平庸的,對每個人來說這個標準是不一樣的。一個人就是好好地把自己當下的生活過好那就行了,盡量讓自己快樂或滿足,那就行了!」
「但是妳不覺得在這種不確定的人生之下,我不如就把一生投注在一件偉大的事上面,還比較有安全感一點!」被惠真的回應刺激到的我帶著有些無助與激動的心情反駁道。
「就算你真的去做了那些你所謂的偉大的事好了,你的日常生活依然存在,你還是要面對它,並不會說你做了那些事情以後,日常生活的各種煩惱就煙消雲散了。」彷彿是被我這個生活白癡般的對話弄得有些不耐煩了,惠真再次帶著有點教小朋友的語氣說道:「就像是幾個月前剛剛失戀的我,不可能就像個廢人什麼生活大小事都不管,對吧!?否則我也不會跟你來台南應付課堂的作業了。人是要不斷學習面對痛苦和思考解決辦法的,這才是真正的人生啊。」
我嘗試把那股想要繼續為自己的焦慮進行反駁的心情壓抑了下來,沉默地看著前方車椅背上計程車司機的個人資料,然而心神漸漸地又回到了祖母過世的那個場景。
祖母出殯的那一天來了好多的人,有些是熟識的親戚,有些即便我兒時見過也記不太起來到底是誰。只是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我那一個給人感覺封閉固執的祖母,居然也能在人生的最後一站中得到那麼多人的感念。記憶中的祖母就只是一位為了自己的兒女和孫子不斷奮鬥,過著和平凡的傳統農婦沒有兩樣的生活的普通婦人,這樣的祖母雖然說不上是「世界等級的偉大」,但或許在自己的子女或兒孫心裡至少是「偉大」的,這樣的偉大並不是說祖母如何的犧牲奉獻自己,而是努力的把自己的人生給過好,就足以讓兒時的自己說一聲:「阿嬤好厲害喔!」
想到這裡,我不禁開始對那未知的未來有了一點該如冷靜下來看待的心裏想像,即便那樣的想像還不夠具體,也有可能需要再幾次的練習和挫折之後才能掌握,但我總算感覺到自己已經穩穩地踏在通向未知的第一步上。
「謝謝妳,惠真,我大概清楚妳的意思了。我會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的。」
「不,沒有這麼簡單呢,享受人生也是非常困難的,就連我都無法完全做到,還是有些痛苦呢。」
「但至少妳讓我能夠想像在怎麼踏出第一步了,妳就像貝德麗采一樣給我思想的引導。」
「貝德麗采!?你指的是但丁《神曲》的女主角嗎?我可沒這麼偉大,人生還是要靠你自己。不過,這是你這趟旅行下來我唯一一次覺得你很會說話的地方,你可要常常練習阿。」惠真轉回了輕鬆微笑的表情。
不知不覺中,車子已經到達市中心了,街道上五光十色的燈我照入車中,也將眼前的惠真臉上塗抹一種神聖的光彩。
「差不多要準備下車了。」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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