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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作真時真亦假|談《紅樓夢》的主題意涵

(一)主題蘊含藝術價值
曹雪芹《紅樓夢》表面上是一部男歡女愛的言情小說,實則這部巨型小說,其主題意涵在於透過賈府的興衰榮辱,以及批判入世的儒家,揉合了佛老思想,表達出世的人生哲理,取得高度的藝術價值。
《紅樓夢》的主題意涵,當與曹雪芹的身世有密切關聯。曹雪芹是八旗世家子弟,生於清朝康熙末年,死於乾隆年間,得年四十左右。祖先幾代,都世襲江寧織造,曾多次接駕南巡的康熙皇帝,其家庭之富裕不難想見。曹雪芹從小生活在這樣一個富貴優裕的環境,於金玉一般的貴族家庭耳濡目染,可是到了少年時代,家中遭到抄家沒產的巨變,曹府數十年來所經營的顯赫家世,轉瞬間歸於毀滅。曹雪芹在南方無法容身,只得遷徙北京,唯日益窮困悲慘,幾乎無以為生,此時對於昔日家道正興的富貴生活,必然加倍懷念而又感慨萬千。曹雪芹雖努力著書,希能克服經濟的困難,惜仍因貧病致死,成為人生的悲劇角色。是以自傳色彩濃厚的《紅樓夢》,時時流露作者內心的悔恨與哀傷,也建構了這部小說的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
(二)興衰榮枯之必然
首先,《紅樓夢》對於興衰榮枯乃人生之必然,著墨頗多。比如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之境,警幻仙子謂榮、寧二公之靈囑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性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示癡頑,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便是吾兄弟之幸了。」賈蓉妻秦氏之靈,提點鳳姐:「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又曰:「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若不早為後慮,只恐後悔無益了。」紫禁城的元妃返賈府省親,跟賈母說:「榮華易盡,須要退步抽身。」賈政友人馮紫英談起人世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終屬難定。賈政宦海沉浮,亦有感而發:「天下事都是一個樣的理。比如方纔那珠子,那顆大的,就像有福氣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托賴著他的靈氣護庇著。要是那大的沒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沒有收攬了。就像人家兒當頭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離了,親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轉瞬榮枯,真似春雲秋葉一般。」薛寶釵兄薛蟠官司纏身,恐判死罪,她因此感到世態之炎涼,哭勸傷心的母親:「銀錢的事,媽媽操心也不中用,還有二哥哥給我們料理。單可恨這些夥計們,見偺們勢頭兒敗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罷了,我還聽見說幫著人家來擠我們的訛頭!可見我哥哥活了這麼大,交的人總不過是些個酒肉弟兄,急難中是一個沒有的。」
後來賈妃薨,林黛玉病故,來自賈母娘家的史湘雲回去了,李紈、探春、惜春等都搬回舊所,大觀園人少鬧鬼,也不修葺,加上賈府遭到抄家沒產,大觀園益發寂寞了。薛寶釵生日那天,賈寶玉仗著酒氣,進大觀園,只見滿目淒涼,花木枯萎;更有幾處亭館,彩色久經剝落。賈府管家周瑞之妻向鳳姐說溜了兒歌:「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喫不窮,穿不窮,算來總是一場空。」只是最後一句不好,周瑞之妻因而咽住了,沒說出來。昔今興衰之強烈對比,怎不傷感?迨最終回,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甄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以上在在蘊含警世的意義,足以發人深省。
(三)諷刺批判儒家思想
再者,人生徒然,積極入世的儒家就變得可笑了,《紅樓夢》每藉由賈寶玉,不時對儒家予以嘲諷。
賈寶玉父賈政全然是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也是凡事盡其在我的現實主義者。賈政得知寶玉上學已念到《詩經》「攸攸鹿鳴,荷葉浮萍」之類,便要學生轉達老師:「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提醒前來請安的寶玉:「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自今日起,再不許作詩作對的了,單要習學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念書了,我也不願有你這樣的兒子了。」喜歡詩詞及《莊子》的寶玉則平素深惡八股文,說這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奧,不過是後人餌名釣祿之階。對於儒家,賈寶玉於林黛玉處,不客氣地予以批判:「還提什麼念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喫,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裏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裏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抝,你這會子還提念書呢。」他一向將讀書追求功名的人稱為「祿蠹」,當寶玉終於在賈府與同名、相貌近似的甄寶玉會面,他起先以為得了知己,詎料甄寶玉道:「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方不枉生在聖明之時,也不致負了父親師長養育教誨之恩;所以把少時那些迂想癡情,漸漸的淘汰了些。」賈寶玉聽了,話不投機,深感失望,認為他說了半天,並沒個明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麼「文章經濟」,又說什麼「為忠為孝」,根本就是祿蠹。當然,思想傳統保守的薛寶釵,反過來批評寶玉,做一個男人,本該立身揚名,豈可批評別人是祿蠹。寶玉早先就對寶釵的見機勸導深不以為然,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了。」
薛寶釵跟賈政一樣,都是傳統儒家思想的忠實信徒,言語上,寶玉說不過站在同一陣線的父親和妻子,結果在家人要求之下,被迫讀書,考取舉人之後卻毅然出家,拋棄功名,還讓寶釵獨守空房,這無疑是對儒家與世俗價值觀的極大反抗,也印證了跛足道人所唸的〈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畢竟,無論人生如何完美,總有不盡如人意之處。
又,賈府學堂講的是儒家之四書五經,可是上課的學生如賈瑞、賈環、薛蟠……等,往往敷衍了事,甚至於素行不端,貪好女色,這更是對正經儒家的一大諷刺。
(四)人生無常萬物皆空
當然,曹雪芹《紅樓夢》所推崇標舉的,就是人生如夢一場空的佛老思想了。本書第一回由一僧一道引出神瑛侍者(即賈寶玉)和絳珠仙草(即林黛玉)的風流公案,此僧癩頭跣赤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最後一回,這一僧一道縹緲而來,攜了玉到青埂峯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一僧一道表面上一跛一癲,骯髒襤褸,實則「真人不露相」,二人貫穿全書,前後呼應,由此不難看出《紅樓夢》之闡揚佛老思想。
《紅樓夢》開卷第一回即言,「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於「太虛幻境」的大石牌坊題了一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講世間之幻相,透現佛老之理,前句隱含了道家的修「真」,後句講的則是佛家的「空」,從而將佛老思想融為一體,包含了宇宙佛道兩大家之法理。此聯在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之時又出現一次,意謂人生之如真似幻,難以掌握。第一百零三回,賈雨村陞為京兆府府尹,於村旁小廟遇一道士,似為舊友甄士隱,然道士不置可否,微微笑道:「什麼『真』,什麼『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點明了人看破假相之後的境界乃是真正的「真」,虛假變真實,虛無變實有。第一百十六回,賈寶玉因失玉而魂魄出竅,復於幻境「真如福地」牌樓看見一副對聯:「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這真真假假猶如莊周之夢蝶,暗示著對人生不必太過於執著。後來和尚給賈寶玉送還「通靈寶玉」,請太太們放心,他原不要銀子,只要寶二爺時常到他那裡去去就是了;又曰:「諸事只要隨緣,自有一定的道理。」
再者,父母俱亡,文墨通,經典熟,模樣好,帶髮修行的妙玉,超然如野鶴閒雲,下帖給賈寶玉,與妙玉做了十年鄰居的邢岫煙轉述妙玉的說法,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妙玉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讚文是莊子的好,故亦或稱為「畸人」。妙玉於大觀園聞湘雲、黛玉賞月吟詩曰「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謂:「我聽見妳們大家賞月,又吹得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順腳走到這裡,忽聽見妳們兩個吟詩,更覺清雅異常,故此就聽住了。只是方纔聽見這一首中,有幾句雖好,只是過於頹敗淒楚。此亦關人之氣數,所以我出來止住妳們。」瀟湘館林黛玉撫琴,其音過悲,妙玉就告訴賈寶玉,太過恐不能持久。妙玉所言在在發人深省,只是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乃至於中邪而走火入魔。賈珍妹惜春得知此一怪事,心想:「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接著驀然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其後賈母喪中,妙玉竟遭盜賊所劫,從此失蹤,不知下落。萬事因緣,皆從空來,人生之無常若此,怎不令人感喟!
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得見「金陵十二金釵又副冊」,其中畫一塊美玉,落在泥污,斷語云:「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果然,賈寶玉眼見貴族大家庭由盛而衰,繁華易逝;又,賈寶玉厭惡男人之濁臭逼人,喜愛跟眾多金釵廝混,可是金釵們終究離開了他,或者遭逢不幸,如心愛的ㄚ鬟晴雯被逐含怨而死、賈璉妹迎春婚姻不幸而早逝、ㄚ鬟司棋殉道撞壁、ㄚ鬟鴛鴦因賈母喪易而自殺、帶髮修行的妙玉遇劫失蹤、賈環妹探春遠嫁他方、最愛的黛玉魂歸離恨、妻寶釵獨守空房、史湘雲青春守寡、賈珍妹惜春遁入空門。重情而情空,無可奈何花落去,令寶玉對人生全然絕望,益覺人生無常萬物皆空,如夢之虛無。
(五)古今一夢盡荒唐
賈寶玉考取功名而失蹤,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亡妻秦氏、鳳姐、ㄚ鬟鴛鴦的棺木回到金陵,先安了葬,再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則料理墳墓的事。之後知寶玉走失,賈政趕忙乘船返家,途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纔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未及問答,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經由興衰榮枯,思及人生終究一場空的悲哀,促使賈寶玉看破紅塵,參透人生,正如曹雪芹所言:「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讀之恍若隔世,能不有所感乎!畢竟,世間人生不過彈指剎那,而世人孜孜矻矻於功名利祿及榮華富貴,身陷無形的囹圄而不自知,豈不可悲可嘆!
《紅樓夢》既是對貴族大家庭淪亡的悲嘆,亦是對人生命運不幸的沉痛哀傷。俞平伯論曰:「我想《紅樓夢》作者所要說者,無非始於榮華,終於憔悴,感慨身世,追緬古歡,綺夢既闌,窮愁畢生,寶玉如是,雪芹亦如是。」信哉斯言!至於歷代「紅學專家」或謂《紅樓夢》亦是對封建社會、貴族家庭之批判,體現了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鬥爭,固然不能算是穿鑿附會之說,卻也非曹雪芹創作之本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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