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07|閱讀時間 ‧ 約 22 分鐘

公路電影

公路電影
我跟M真正熟起來大概三四年,並不算久。
她是個很有型的女生,有著很立體的五官,清楚的眉毛和一雙彷彿能看進人靈魂深處大眼睛,白皙,骨瘦如柴,雖然瘦,卻是一個在人群中很容易被注意到的存在,應該說她很亮眼。
我可以說她漂亮,也知道她是漂亮的,只是從來不那麼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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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M一整輪;出來開業做導演的時候,她才剛進電影系。
在我創業到結婚到變成廉價影片代工的這段歲月裡面,她從電影系畢業,先先後後跟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製作,當中有大型的電影也有微型的網路影片,跟的都是製片組。論起工作資歷跟眼界,我想她比我豐富不少。
在她長成的時候,我的人生似乎有點被定型在了某個位置上,只能接起十萬左右規模的製作,吃不飽也餓不死,工作壓力大時容易逃避,結婚三四年都沒有存到錢,受不了職場上的氣也不想長大,嚴重的時候成天只想跟工作無關的朋友廝混,發發「預計五十歲拍電影」之類毫無根據的豪語。
M就不一樣了,上山下海,只要是工作的事情她絕對認真機伶,對於拍片的挑戰都是咬著牙都會撐過去的那種...起碼我的印象是這樣啦。
台灣製片工作跟薪資一向不對等,對於年輕的拍片人而言,常常就是用所謂「拍片魂」硬拉著疲勞在苦撐。M的身體一直不好,在工作上又極其負責,沒日沒夜又常常趕路的拍片生活更是拖垮了她的作息。近些年因為身體的關係,每接一陣拍片任務M就一定轉換跑道休息。迫於經濟壓力,所謂休息的日子M其實也沒閒著,不斷地轉換著不同的打工過活,只是打工比起拍片要來得輕鬆,所以姑且稱之為休息。
在休息的日子裡面,我有案子如果結起來還算能給得出些錢來,就會發她來幫我製作,順便看看未來有沒有能一起做些什麼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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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辛勤程度來劃分拍片工作,勤勞的那個象限每個人都有編制跟專業,前端後端分工很細。
開工的日子裡,為了團隊、為了片子好看、也為了結案,每個基層的拍片人多多少少都會犧牲自己的利潤來求好,熬夜趕場趕片是日常,只要現場一開始set每個人都是沒有自己的。製作完成後他們總在片尾名單找尋自己的蹤跡,好像去換了一疊才華的籌碼,用這疊才華來搏得自己在下一部製作裡面的一席之地,一步步用自己的血汗攀爬到更高的位置上。
他們跟片賺錢,拍片投影展、投比賽、求獎項,過得刻苦卻滿懷壯志。
我就完全不是那一種拍片人。
打從學戲開始,我就知道我吃不了苦,也接受不了各界批評跟指教;所有我想做的創意如果沒做好,絕對不會是概念不好,一定是外在因素;我就是有這樣的自信在。
「今天就算是李安跟我說我片子哪裡不好,我也不見得會採納。」曾有一次拍片的時候,我跟個前輩賭氣地這麼說。
這樣藝術家的性格讓我沒辦法在劇組裡面委曲求全,甚至沒有辦法參加比賽。我情願接藝術含量低一點、作業性質的東西來當工作,也不想把自己珍視的創意端出來給人指指點點,劇組內劇組外都是如此;我必須帶頭。
於是最像一個藝術家的人,反而在業界走向了不藝術的領域,拍了一堆工商影片。在我工作時我請攝影師把攝影機架起來,把人員分配好,用別人的專業把片子拍完剪完,然後安撫客戶,想辦法快速結案。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曾參加影展或報比賽,也沒有好好實踐概念,甚至連一個能拿出來稱之為作品的東西都沒有,拍片就是工作罷了。
直到這兩年,我才發現自己的熱情沒有地方燒,刀不用開始生鏽遲鈍,很多想法若不拍出來思考就不如以往銳利精準,想要創作的慾望也會降低,還會變得像是貝克特「終局」裡面所描寫的「不斷產出結束不了的故事」。按照這個脈絡走下去,最後能想到的結局,就是我將什麼也不是。
於是我開始在網路上拍起能展現自己特長的戲劇型短影片,我稱之為「速寫」,希望能抓回一些拍片的感覺,把簡單的故事講完,再看這個系列能怎麼長大,開花結果,或最起碼,讓些朋友看看我還是懂拍片,不枉費他們都稱呼我一聲「導演」。
因為沒有錢也借不起,所以這些影片的製作,無論是攝影還場地還是陳設還是什麼的,全部都是跟朋友拗來的,沒有花到什麼錢。
自然, M也被我拗來拍速寫了。
速寫顧名思義講求快速生產,不追求畫面效果,只求在兩分鐘的影片內,實踐一種戲劇效果或是一項主張,賣的就是一個轉折或是一個梗,所以這類的影片並不需要什麼製片來幫忙。
我找M,就是請她來幫我演戲;她給我一種很能夠演戲的感覺,自始至終都是如此。在工作的時候,我常常看著這個女生,心裡都是一種惋惜的感覺。
「為什麼你總在做事務性的事情呢?」雖然她做得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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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先前所說,在跟M接觸的這段日子裡,我不斷地想著要怎麼樣一起多做些事情。
她有很強烈的能量,我能感覺得到。
在IG限時動態裡面,我看見M每天每天地整理著生活、身體和自己,努力的用那短短十幾秒的圖文,去講述狀態並且帶出餘韻。
想當然耳,感受的生活豈是一篇限動能講完的呢?於是又一篇、再一篇,永遠沒有講盡的時候,像是一瓶碳酸飲料,搖了搖卻沒打開,裡面的氣飽了把瓶子給撐大,拿起瓶子又搖了搖,週而復始,每次的抒發都因為被時空轄制住,不僅沒有走氣,反而把張力繃得更緊。
那一種對生命的焦灼,若非找到一種可以持續轉換能量的藝術動作,就必須要透過運動或其他高耗能的事情,把能量代謝掉。否則一直燒著燒著,燒到最後就是在燒自己的命。
然而就算能夠已經為此付上了很多努力,那個火還是很容易空燒著。總有些時候,做什麼都累,損耗些生命反而是輕鬆的。而耗損習慣了,就會無所謂,最後提筆什麼的都會懶掉了,火也沒了,什麼動力也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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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避免變成那樣,我曾邀請她來編寫一個劇本;若劇本有成我將替她製作,好讓她可以有個自己的導演作品,而這個計畫並沒有能進行下去;雖然先先後後有聊過,但同時都有意識到,這也許並不是適合她的藝術動作。
2021年12月,大概新聞關鍵字全部都是王力宏的那兩個禮拜,乏味的緊。
我自己又來到了那個做什麼都會厭煩的週期裡,加上有些人際關係沒有處理得很好,聖誕節期間反而身心俱疲。那種時候會不想工作,也不想拍速寫;提筆寫些什麼還行,不過不想寫超過三千字的東西。唯一算做得下去的事情,就是拍些照片放社群,好像有在練習攝影般地讓自己感覺不這麼浪費時間。
那時M的工作也告一個段落(當中有一件是我發的案子),同樣在一個提不起勁的狀態裡面。她說她在2021年結束之前有一個心願,是想當模特兒拍一組照片,只想拍照的我當下就跟她提出了邀請,說希望這一組照片能讓我操刀,她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正巧那時候好朋友S在高雄市中心開了間新琴酒吧,很看得起我,邀請我去拍產品,我就拜託他,希望能當天也借他的空間來拍一組M的照片,S很大方地答應了。
M顯得相當興奮,找了她的彩妝師朋友,説要幫她做一套完整造型。
那是聖誕節之後的兩天。
當天我拍完了產品,我的心情極差,但S的空間跟光線好得驚人,東西呈現起來效果比預期中好非常多,讓我有那麼一瞬間還真以為自己懂些攝影。完工後我向S點了杯從馬丁尼改的黃金戰隊,那是加了泥煤威士忌的琴酒調飲,出奇的合適這個夜晚。
接著我開始收到M的道歉簡訊;她説彩妝師玩了開來,把造型做得很細,一時間她走不了,可能會晚半小時才能到。看完簡訊一種在酒吧等人的孤獨感襲來,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在這樣的場合體會這種感受了。我一邊算著時間,一邊看著酒吧群聚玩得正開心的人們,一邊在回顧自己這半個月,和聖誕假期裡面所做的蠢事。
S如果忙到一個階段,也會來跟我搭個話,但總覺得那天我跟他就是聊不起勁,跟平常差很多。一方面他店才剛開沒兩天,很明顯看得出來疲累,另一方面我在等人,也在數算著自己的失態。週末夜的酒吧,每個人難免心裡都懸著一些事情,只是有些人把音量提高,可以稍稍蓋過思緒。
於是我跟S又點了一杯雨林,這也是S新開發的創調,以什麼為靈感發想的我不記得了。在這之中M又傳來了道歉的簡訊,説時間還會再往後拖。
雨林很好喝,充滿著花跟百香果與其他熱帶水果的香氣,是一杯甜感重的調飲,喝下去之後天秤卻開始歪斜,不太清楚是療癒還是諷刺的意味比較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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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趣地說,工作時除外(工作時她絕對排除萬難),我這輩子等待M或是被M放鳥的時數,比其他所有人加起來還多。不過這無損於她對我的信用或道德觀感,頂多就是等待的時候總是煩,總是擔心。
長時間高壓工作帶來強烈的副作用,與其說意志,拍片人生不如說是一種身體上的考驗,純物理的。身體搞差了的拍片人有時狀況一來,就是會沒辦法出門,這完全想像得到。
要熬過一支片,動機有時候無足輕重,重要的是怎麼讓身體能夠保持最基本的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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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片場的人,時常能夠保持一種狀態,介於睡跟醒之間,我稱之為「待機」,那是一個必須透過長時間疲勞才會學習會的休息狀態。當導演組的「預備」命令一下,在按錄之後暫且沒事的劇組工作人員,譬如說燈光美術陳設和部分製片組...等,就會進入待機模式。他們撐著眼皮觀看戲的進行,但事實上畫面裡的東西沒有完全進到腦袋裡。一般說來設定的東西不會在錄影時即時調整,他們是可以暫且休息的,但又不能休息到完全狀況外,不然修正畫面的時候會跟不上,所以只能進入待機進入休眠。等到導演組的「Cut」一下下來,他們就會再從待機模式被喚醒,接受指令做修正,或是換場,等待下一個待機,週而復始。
在片場可以同時看到高度專注的能量與集體創作的激情,伴隨著無法抵擋的疲勞,化為燈光的與人聚集的熱氣,以及濃厚的煙味。
我時常在想,幸好我沒有很積極地去接案跑案和跟片,於是還保有自己一份在工作面前的優雅餘裕,可以約人以及被約,可以準時到場。如果我遲到或是爽約,那就真的比較偏道德方面的問題了。
選擇過這樣的拍片人生我還算滿意;除了沒存款跟沒出息之外,沒有什麼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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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林一下去,我發現自己酒開始上來了。之後S是不是還有招待我喝任何東西,我都不太記得,大概又等了快一個小時,M才偕同彩妝師一起出現。S那時候累壞了。
「我晚點要開車載她回去,希望一點之前能結束。」M説。
「所以你不喝嗎?」
「今天先不,改天再喝。」
「一點前的話我們今天時間會蠻趕的唷,而且...」我在腦裡面找詞彙,半醉的時候會花些力氣:「我今天狀態很差。」
M探個頭過來:「我也是。」
但我看不出來。
多花的兩個小時顯然很有價值在,M的狀態看起來好極了。她穿的衣服也相當適合拍照,細肩帶黑色洋裝跟藍色外搭襯衫,很M的顏色,拍完照在後製端輕輕一拉,就會整個跳出來的那種配色。
「我今天本來沒打算這麼隆重的耶。」等到彩妝師去上廁所的時候,我偷偷跟M説。
「我也是,我沒想到會這麼失控。」
我禮貌上的問候了兩位女士,卻有點希望這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不拍了。相機在拍完商品之後已經涼了快三個小時;它睡眼惺忪意興闌珊,商品也已經讓它吃得很飽,沒有什麼再度暖身以及進食的動機。
然而我跟M帶來的彩妝師素昧平生,M跟我也不好多講什麼只有我們才兩個人聊得上的東西,話題因為組成的緣故很快就搆不上邊,我也不像其他時候有那麼多的餘力去帶氣氛。如果不拍照,那這個妝化成這個樣子還來個特定地點,到底是為了什麼意義?坑是自己挖的,還得自己來填。
於是我試著引導,請M在包廂內的沙發椅上半靠牆,把「她」自己表現出來。她沒有做太大的動作或表情,只是比平常更銳利地做她自己。我按了兩下快門,請她把眼睛給我;她眼神掃過來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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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是我第一次拍人像。
以前我拍過時裝,也拍過很多產品形象照。
偶爾廠商,或說很對我的胃,但那時候工作歸工作,跟再漂亮的模特兒合作都沒有此刻這種尷尬感。一來我跟這些拍攝對象不會有深交,二來在跟模特兒們眼神對到的一刻,我滿腦子裡面想的都是「這個眼神對不對」、「這個表情跟我們要講的意象有沒有吻合」...
總之所有思考,都可以回歸到一件預設的前提:產品。
也就是說我並不是在拍那些眼神,而是試圖把這些表現附著回原本客戶要販賣的價值上面。模特兒的美貌、神情,都勢必與我擦肩而過;它們有個目的地,在那裡所有能量會匯集、固定下來,變為冰冷的型錄、網站圖片、或是其他形式的出版品。
但是M現在就在我眼前;她所展現的一切除了要成為我(們)的照片,沒有其他任何的目的地。我現在的任務就是要抓她眼神所透露給我的這些,並且只展現這些,如果要整合些什麼也只是用構圖和顏色,回頭再來服務她的這個眼神。
觀景窗裡的她即是終點。
我幾度想避開她那一雙大眼睛;即便中間隔著一台相機,明明是站在拍攝端的我反而覺得自己好赤裸,一種被觀看著、被期待著什麼的感覺。我大概隔了十幾秒才按一次快門,接著看看回放,覺得不滿意,深呼吸了一口氣,回去看她的眼神,閉氣,按下下一次快門...
我沒有想到拍攝時的凝視原來是互相的。她顯然有所準備,而我錯誤期待著一個比較隨性的拍攝,又回過頭來想,相互凝視的窘境,真的會因為我們拍攝行程隨性與否而有所改變?
我也不會知道,理當是更赤裸的被拍攝著的她,跟我當下的感覺會否一樣?我就這麼戰戰競競地,攝下了為數不多卻美得驚人的照片,愉快卻絲毫不自在,越拍腦袋越清醒,面對她的眼神卻,每一次悸動都是新的。
展現在我眼下我要去捕捉的,可以說就是M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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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FB社團裡曾經看過許多攝影師跟模特兒徵求拍互惠作品的貼文,從沒想過在現場攝影師跟模特兒的界線,會顯得如此單薄。這些人到底是如何在幾乎沒有遮蔽的靈魂交流裡,繼續維持住專業性的呢?還是我實在太玻璃,在不該展開感官的時候把感官全開了,才導致自己無法招架?又或者是不見得每個人在攝與被攝的當下,都具有靈魂?
會不會全世界拿相機的人,只有我不得要領?卻還自詡為一個藝術家?
也許所謂專業的精神,就是在某些時刻,必須把眼前所有的東西都視為物品吧!
就像我平常並不帶期望地去進行我的拍片工作,把腦中的元素拼湊成型,做出一個我深知沒有任何意匠在裡面,卻堪用的產品。
但若拍攝的目的,就是要捕捉這份凝視呢?
若是工作的內容本身就是必須創作,怎麼有辦法把自己切割得開呢?試想一種拍攝行程,在一間氣氛美好的旅館房間裡,拍攝主題是衣不蔽體的性感寫真,攝影師跟模特兒本身還有些情愫在,那靈魂瞬間的接觸要怎麼處置呢?
我想像他們也許拍到一半就會上床做愛,做完了再設法把剩下的工作完成,然後直到那時才發現,這完全不是性愛可以解決的問題。
把靈魂斷絕吧!你的照片只要看起來有靈魂就好了,實際上不必有。
我卻沒有辦法那樣進行創作,而這簡直就是我人生一切困擾的來源。
於是我的思緒逐漸飄離拍攝本身,聯想到了老婆裹著棉被的溫潤睡相,黃金戰隊的味道,以及種種王力宏的花邊新聞。酒吧的廚房,此時飄出醉人的牛肉麵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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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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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們道別了看起來已經累壞了的S,離開了酒吧。就如M一開始所計畫的,她開車載著有三分酒意的彩妝師跟全然清醒的我回家。彩妝師到家的時候大約是半夜一點半。
「待會兒可以先找個廁所嗎?我酒喝多了。」我說。
「好啊,公園廁所可以嗎?」
「可以啊!」
沈默了一段時間。
「我覺得你現在很像我大概五六年前的狀態。」我鼓起勇氣跟M説:「我那時候有很強的熱,卻不知道怎麼樣表現出來。沒有地方施展的才華,最後會消耗到本體唷!」說完,不知道為什麼這段話會需要鼓起勇氣說。
「我大概懂你在講什麼。不過最近有好一點,我覺得也許表演會是個出口。」M説:「或許我還蠻適合演戲,或是當麻豆的啊!」
我覺得的確很適合。
「那個公園好像有個廁所,我先去上一下好了。」
「好啊,那我迴轉。」M緩慢地靠邊停了下來,然後很有規矩地、很專注地迴轉。
「我覺得我們兩個也許以後,可以多嘗試各方面的合...」
砰!
車子像是猛烈地撞到了一個什麼東西似的,我感覺到安全帶立刻地縮緊。我跟M回彈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在找面前的障礙物,但是在前座什麼都看不到。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M不停嘟嚷著。
我們下車查看,車輪旁邊有一個完全視線外的台階,車子似乎是開了上去。我們看到保險桿上有稍微的擦傷,原本以為就只有這樣,卻發現車子儀表板上面出現了洩氣的燈號,於是再查看,發現前右輪破了個大洞,全然扁掉。我跟M在車子附近觀察大概又過了五分鐘,就開始用手機找夜間的道路救援,撥了電話。
「你們有沒有備胎?有沒有辦法自己換?」對方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我們現在下去看,如果沒有的話,你能幫我們處理嗎?」
「可以,我大概半小時內會到。」
我們於是打開後車廂,把所有的雜物跟設備都清了出來,堆在車子後方作為路障,拉開車廂底蓋,看見了備胎,但我不會換備胎。
我連開車都不懂了,怎麼會懂備胎的事?在很多事情上面,我是一個話很多卻一點作用都沒有的存在呀。
我看看時間,已經是半夜兩點了,趕緊打了個電話給老婆。老婆一如既往地還沒睡覺,不知道是否是在等我回家。我報告了晚上拍攝以及爆胎的事情,老婆很擔心,不過也只能讓我們自己處理。 很感謝老婆的寬容;丈夫在外面跟個漂亮女生待到半夜,任任何妻子都會有很多的想像吧!特別這兩天,王力宏的新聞如此猖狂。
「真希望自己會換備胎啊!」M説:「待會兒師傅來換的時候,我一定要好好學。」
這就是M的個性。
「我剛說到一半。」
「什麼?」
「就是我覺得我們兩個可以多一起做些事情,做什麼都好!」在等師傅的時候,我又把話題接了回去。
「我也覺得可以,感覺會有很多火花。」
「不過之前請你寫劇本,我感覺那也不是一個適合你的形式。」
「我也覺得,怎麼寫起來都怪怪的。也許我就不適合做速寫的東西。」
「我們應該要開發一下其他可能,我覺得演戲跟拍人像好像都是個不錯的開始...」我開始長篇大論:「只是那都還很片面,有點被動...重點是你自己的能量要能發揮出來。」
她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而且我們合作起來會很安全。」我吸了一口氣:「因為你不是我的菜,我不會喜歡上你。」
...... 靠杯,我他媽到底在講什麼啊?
雖然心裡實在是這樣想的,但就此突然講出來,反而好像顯得有什麼一樣。 也許這樣的擔憂一直存在,而在相互凝視的過程中再也避不開,看見了,變成了不得不去正視的一件事情。我於是必須就此下一個合作關係開始的前提;前提不下好,車子就不知道該往哪邊開去,於是情願先開到人行道上面,拋錨了,再來想辦法。
「嗯,的確。」她點了點頭:「這一點還蠻重要的。」
她卻輕描淡寫地,化解了一場即將到來的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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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是個壯碩的中年男子,開著一台白色小跑車來到現場。來了以後沒說什麼話,查看了一下輪胎的狀況,發現不能補,於是就拿出了我們車廂後面的備胎以及工具。他穿著格子襯衫和過大的牛仔褲,以至於他趴下的時候,我時不時會去瞄到他露出來的股溝。
M則是認真觀察師傅怎麼換,期許自己在製片的路上,有一天不小心顧路了,也能自己把備胎給換起來。
我可能真的是個很糟糕的人吧!
由於一直開著自己的車燈照明,師傅的車很快就沒電了。他跟我們借了電,打電話給輪胎廠老闆叫對方起床,然後指示我們跟他的車走。一路上他控制自己的車速在50公里以內,帶我們走平坦、新鋪的路面,經過地下道時他會在出去時等我們一下,讓我們的視線始終可以看到他的車。
「這師傅很暖耶!」我說。
「對呀!有夠暖!而且很可靠。」
我沒有接話,大概還有一點點懊惱剛剛的反告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也很可靠喔!」M突然說。
「怎麼講?」
「嗯...平常都是我在扮演你這個角色。」
「什麼角色?」
「就是劇組如果發生什麼意外,而同伴們開始亂了手腳,我就會是那個在現場穩住情緒,想辦法解決問題的人。」M説:「其實我有點不敢想像如果沒有你在的話,我自己遇到這個狀況,有沒有辦法Hold得住。」
「如果只有你自己的話,你就不會為了誰而迴轉,你反而會平安到家。」我說。
她沒有接話,於是我沒有幽默到。
我反覆咀嚼她剛的對白,發現她兩件事都講對了;第一,在工作上,她都是撐到最後的那一個人;第二,我真的從爆胎到現在都沒有慌張。而她不知道的是,我之所以沒有慌張,也是因為有她在的關係。
「對不起,我這幾天過得很糟。」
「沒關係,我也是。」
冬天深夜的城市,出奇的暗,如果專注在看路,就大概只能看到我們自己發出的光所能照亮的那一點點範圍。我們所擁有的,不過就是車燈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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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輪胎廠,等待輪胎廠的另一個師傅換了輪胎。師傅告訴我們右輪側的零件全都壞掉了,需要十幾個小時。在聽到要換掉一整邊的零件時,財務吃緊的M才有了比較強烈的情緒起伏。我跟她討論要分擔車子的維修費用,畢竟真的沒有我,就不會需要迴轉。她也就答應了。
回程我們叫了計程車。
「今晚真像一場公路電影呢!」
「真的有點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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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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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是一場公路電影,就會是一場極其難看、無聊的公路電影,沒有生活以外的東西,沒有曖昧跟悄悄醞釀中的情愫,一場小意外除了煩惱之外什麼都沒促成,兩個人想辦法解決一個困擾,然後回到各自的生命現場,也就那樣了。
這才不是電影,這是日子。
我扛著攝影器材,踏進了家門,在沙發上癱瘓了好一陣子才起身。看看時鐘大約五點十分,進到房間時老婆被我吵醒,看來是從頭到尾都沒有進入熟睡。我親吻她,然後沈沈睡去,準備迎接另一個日子。
公路電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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