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尋雖然不曉得為什麼,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但那根本和自己息息相關啊! 她對無臉男提出的批判與質問,根本直接刺中了千尋本人最大的要害。「你還是回去原來的地方比較好喔」、「你家在哪裡呢? 你應該有爸爸媽媽吧? 」、「你不知道你家在哪裡嗎? 」。
這麼說來,無臉男無止盡的暴飲暴食,只要被別人稍微拒絕就失控的暴力性格,完全不考慮對方心情一廂情願送東西的過度慾望——這些全球化(迪士尼化)的消費慾望,應該也同樣存在千尋(或我們)的內心。
如果不要把這些問題當成批判千尋或無臉男任何一方的言論,而是同時反射出自己(千尋)和他人(無臉男)慾望的言論,不是暴飲暴食的言論或散盡家財的言論,而是呼應彼此存在的言論,發自內心講出來的話,會是如何呢? 必要的是,那不是向他人提出疑問後就結束了,而是將自己的存在整個投射出來,宣告存在的動作不是嗎?
無臉男的原型人物,有一個說法是後來執導《借物少女艾莉緹》的動畫師米林宏昌。(順道一提,米林說他把執著於自己的工作糾纏不放的宮崎,畫成沒來由地憎恨小人們,趕盡殺絕,惡劣又陰險,住在雇主家裡的家政婦小春,當做是這件事的「報復」。)
但是我想無臉男的原型應該還是宮崎本人吧! 他有著宮崎內心的空虛、廢墟。事實上,無臉男無止盡的慾望,是想被認同的渴望、消費主義、自我破壞和戀童症狀交錯而成的東西,讓人不由得想到宮崎本人慾望的不穩定性。
「身邊」的協作勞動
我試著這樣思考。
千尋或油屋裡的勞動者,是否能開發出什麼樣的工作、什麼樣的商品與服務,讓無臉男這樣沒有「臉」的存在真的活過來? 油屋裡的人們那裡主題公園式的消費和勞動的循環(輪迴),有沒有辦法用什麼樣的形態,提升到那樣高層次的勞動呢?
我不認為這是好高騖遠,因為本來吉卜力的目標,就不光只是把小孩子們單純地當成是貪心的消費者(原型就是湯婆婆的巨大嬰兒,結局就是無臉男吧),而是要讓他們覺醒出「不管在怎樣的環境中都能懷抱喜悅生存下去」的道理,這才是「為了孩子們而做」的故事商品=動畫。
油屋對宮崎來說就是全球化資本主義的縮影。那和前一部作品《魔法公主》一樣,充斥著不合理、不曉得意義和理由的暴力,將憎恨與詛咒埋藏在人們心中的地方。
評論家東浩紀曾經把現代暴力的現況描述成「機率」的東西。
看《古拉格群島》就會知道,索忍尼辛和當時活著的人們的經驗是「無法消除」的。會不會被逮捕? 會被判十年、二十五年的刑期還是死刑?在哪裡?犯的是什麼罪? 什麼時候被送來的? 一切都能靠機率來決定。他們不是徹底被動,在那裡,追根究柢有關自己命運的緣由,都變得毫無意義。(〈試論索忍辛尼〉)
《神隱少女》當中就是把這種機率性的暴力恐怖,表現在我們身邊習以為常的勞動中。實際上千尋如果有注意到,她其實是沒來由地被捲入油屋的勞動之中。
不僅是《神隱少女》,宮崎動畫裡的孩子們,在他們看起來陽光健康的外貌底下,都有著不易看見的傷(心靈創傷)。有時候是連本人都沒有自覺的形式。
《風之谷》的娜烏西卡得不到母親的愛,王蟲的幼蟲又被大人們的雙手殘殺掉;巴茲的父親被世人抹黑說成是大騙子;《魔法公主》的小桑的雙親為了保命,把自己的孩子丟給狼犬。宮崎在幼年時期就莫名其妙地懷抱著「被爸媽吞噬」的被害者意識,千尋在某種象徵意義上也是被雙親給「殺害」了,完全不知道原因和意義的血淋淋創傷,那樣的創傷在孩子們的潛意識深處,他們一直持續暗自流著淚、流著血。
然而,難道受過一次傷的孩子們,就註定要永遠被那種毫無道理、沒有根據的心靈創傷詛咒著嗎? 還是(像華特所想的那樣)因為資本主義的現實不管如何就是這麼殘酷又沒道理,所以要盡可能地忘卻厭惡和不幸的事情,讓美好的夢想與卡通角色們圍繞在身邊,嚐遍、舔盡幸福快樂的滋味,這樣活著才是好的呢(所謂現實=殘酷、虛構=幸福的二元論)?
錯了吧!
重點在於,連幼年期像黑洞一般的心靈創傷,都寄宿著潛在的喜悅,這是有可能的啊!事實上,連在「不工作就會消失」這種簡直只能把它想作是集中營的油屋裡(連混雜著奴隸勞動、性勞動和兒童勞動的工作中)都有喜悅、有歡笑、有活著的快樂。仔細想想,那應該是很令人驚訝的。可貴的是從「那個場域」重新掌握並且更新了工作的意義。在不曉得原因和意義底下,可能遭受機率式的暴力這種暴風橫掃的勞動環境中,打心底喜歡工作。
為此必須要作些什麼呢? 千尋為了面對油屋的(機率式的)暴力,也必須把自己變得一直持續機率化地變動,隨時接受「身邊」任何人的幫助和拯救,一邊持續地工作。事實上,千尋完全都靠白龍、小玲、巨嬰、錢婆婆,甚至是煤炭小精靈和無臉男的幫助。她總是偶然地出現在各種意想不到的他人身邊——
是這種定義底下「在身邊」的協作勞動。千尋的身體,早就對那種協作勞動的潛在性敞開大門。
果然無臉男和千尋的存在(機率上)僅僅一紙之隔。
原本在宮崎的動畫世界中,勞動就不單只是薪酬勞動和自我實現,而是賦予了在根本上重新學習「生存能力」的意義。所謂工作,就是找回「論及善惡之前,作為生物最基本的生存能力」(〈回顧青春時光〉),就是在那個場域學習「開始生存」這件事情本身。
仔細想想,宮崎動畫裡的人們就是被捲入了巨大的暴力,身處迫在眉睫的悲劇或危機當中,才能盡情歡笑,勤奮工作。而且那意味著,所謂「工作」,是工作、玩樂和生存層疊交錯在一起的意思(娜烏西卡危險的腐海調查被稱作「腐海遊戲」,巴茲和希達在海盜船裡辛勤地工作,琪琪活用魔女的玩耍技能開始了新創企業,波魯克賺取佣金的方式是大叔們的戰爭模擬=遊戲,達達拉城的女人們在歌唱和歡笑中把嚴苛的重度勞動轉變成喜悅)。總之,這不是在零售變賣自己的身體或閒暇時間的工作(Labor, work),而是作為Animate(賦予生氣、精力,灌注生命本質)的勞動。
馬克思曾說,人類文明的程度越是發達,人類的慾望就越是高漲,必然之國
[1]反而會(為了生存而必須工作的趨勢)逐漸擴大下去。但是因為社會的生產力上升了,所以要是人類將自己盲目的慾望放到共同的控制之下,對人類而言,真正的自由之國——但是要將必然之國作為它的基礎,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才有可能開化出的自由之國——就會從那裡開始。為此,「勞動日的縮減是根本條件」,換句話說就是唯有閒暇時間的自由增加,人類的精神才能全面解放,變得自由。(《資本論》,岩波文庫版第九冊)。
但是在全球化主題樂園的資本主義中,這個感覺必須要更加往前邁進。
這並不是要為殘酷的現實或勞動包上糖衣或是糯米紙(編故事或增添價值),做不實的矇騙。
也不是要痛苦地被侷限在虛構的場域(主題樂園)裡,反而要將這個世界(自然X)整體當成無盡寬廣的遊樂場=職場,重新活過來。
這無法只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來達成,而是必須靠在某個誰的「身邊」。
要再次重申的是,我們無法輕易地否定或肯定我們在全球化資本主義(迪士尼化)當中,慾望無盡地增殖化、成癮化、被管理的這件事情。可是,一切不是「只有」消費主義。所謂的消費,是從商品中得到制式、標準的快樂。相對於此,所謂高次元的消費(也可說是超消費),是從商品抽取出無可替換的喜悅的同時(例如和孩子或動物玩耍),還能將這個喜悅送給其他人們,可以將喜悅平等均分。簡單講,我們可以將叫做宮崎動畫的故事商品當作熱鬧慶典的一窩蜂消費,也可以賦予它新的生命(動畫),創造出讓眾人能更加喜愛宮崎動畫的空間。
舉例來說,把生產者生產出來,像是孕育自己孩子般的商品(把產品當成自己的孩子),交到他人的手上進行社會化的培育後消費。像是這個樣子的超消費,這樣的作法便超越了生產者和消費者的分歧。
若是消費主義要將全世界的一切事物或價值觀作全球性的標準化(Standardization),我們應該能要把它看做是世界平等化(Equalization)的機會——誰都可以把對那個人而言無可替代的慾望(需要)進行社會化。宮崎動畫在當時為我們再次發現這個世界,把它當作是孩子們學習生命、享受人生在世可以永遠一直和身邊的人、自然、神靈、鬼怪們嬉戲的場所——像是一個非主流的主題樂園。
[1] 必然之國和自由之國是馬克思在其著作《資本論》當中的概念。他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底下人類因社會發展產生慾望,便透過勞動來獲得滿足,此關連為必然。社會生產力因人類勞動而提昇,在供過於求之下人類便會開始檢討勞動,並開始追求不受勞動與慾望箝制的自由,故稱自由之國定是出現在必然之國的基礎上。
《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
作者:杉田俊介
譯者:彭俊人
本書從宮崎駿個人生涯與家庭說起,來到他開始製作動畫電影,尤其是《風之谷》(1984年)到《風起》(2013年)近三十年間的作品,在書中分成六章,交叉陳述作品之間的共同點與差異,探討各動畫之間的「象徵」,在人物、情感、場景、劇情轉折等面向,詳盡剖析深植於故事中的想法,細細刻劃宮崎駿和動畫角色們的所有歷程,以及宮崎駿的動畫在環境、生命、教育、自然等議題上所帶來的啟示與影響。作者身為評論家,在書中對於宮崎駿作品做了主觀的評論、客觀的分析,在充滿期許、失望、讚許和批判的極端心理起伏中,經歷了深刻的美好與痛苦,最後完成了這本《宮崎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