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雲－政戰高手：亮子力學】
曹魏並不是一個平靜的國家。
身處三國亂世，開國之君又短命，內憂外患自然是紛至沓來。
卻說曹丕接受禪讓之時，我們熟知的孫權，實為魏下南昌侯。
後更受封大將軍，身不由己的奉命討蜀。
蜀地，在建安末年，為漢左將軍宜城亭侯劉備所佔。
注意了，自建安初以來，原本的益州牧劉璋與曹操朝廷友好，是為正統漢官。
劉備這是非法侵占。
一開始，曹操派出了趙顒為益州刺史，要接管蜀地，但劉備豈會雙手奉上？
雙方一言不合，曹操舉軍南征。
不克。
劉備隨即聯合旗下眾臣上表漢帝，建請劉備為漢中王。
這一招「請封王，自稱王」的手段，也是有典故的。
劉備軍所引用，乃是光武中興時，天下大亂，群雄並起，稱王稱帝滿地爬的典故。
當時河西六郡，公推太守梁統為盟主，決定六郡立場。
梁統則推舉了竇融為元帥，以漢臣自居，在亂世中等待真命天子。
喔這些都是幹話。
重點是劉秀越打聲勢越大，竇融決定奉劉秀為天子。
這一鋪，搏中了。
說實話，東漢末年誰不是這樣幹，問題只在於你買的是不是曹操，是不是漢獻帝。
是曹操，自然跟竇融一樣流芳百世。
而這個時間點上，尚未揭盅。
劉備身後的高人，卻指點了他「買漢帝，不買曹操」。
並且依足漢初諸侯王制度，建立「漢中王國」。
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劉備身後的高人，身長八尺，有逸羣之才，英霸之器，容貌甚偉，時人異焉。
姓諸葛，名亮，字村夫……不對，是字孔明。
號臥龍，這是《三國志》明文寫著的，倒不是演義瞎掰。
不過這時候他的大名，僅僅在士人間流傳。
諸葛亮出身山東士族，父親曾任泰山郡丞，也就是太守底下第一人。
但父親很早就過世，諸葛亮則與弟弟一起，跟著叔父諸葛玄到豫章去。
豫章就是荊州跟揚州的交界。治所則在鄱陽湖旁。
基本上，曹操屠殺徐州的時間點，跟諸葛玄當豫章太守的時間，應該是差不多的。
所以坊間多有傳聞，說諸葛亮年少時曾經歷過曹操的徐州大屠殺，這也是比較難說的。
值得注意的是，《三國志》說諸葛玄是袁術任命的太守。
當朝廷派任劉繇為揚州刺史下江東後，其實也就找了一個新太守，來驅逐諸葛玄。
妙不可言的地方在於，諸葛玄就決定去投靠老朋友劉表了。
劉表跟袁術可是搶地盤的死仇，而競爭最激烈的地方，就是豫章跟南陽。
然後投靠劉表的諸葛玄，就於南陽定居，你說奇怪不奇怪？
諸葛玄不久便死，諸葛亮卻也未在劉表手下當官。
其實事情說簡單也很簡單，劉表本身只是一個傀儡荊州牧，由襄陽一帶的世家大族所扶植。
當時王粲身為名震京師的士人來投靠，劉表同樣不能重用，那已經不是他的問題了。
意思是，諸葛玄怕也是來到荊州，才明白劉表無權。
而年少的諸葛亮，勢必也打不進襄陽世族的圈子。
跟他交情最好的，一是冀州士族崔州平，二是潁川寒門徐元直。
另有記載潁川石廣元跟汝南孟公威。
完全就是一個流亡士人團體的概念。
那個推薦諸葛亮的水鏡先生司馬徽，本身也是流亡士人。
更要緊的是，劉備也是。
這邊大略可以勾勒出一個藍圖，也就是當劉備來到荊州之後，流亡士人團體的聲勢漸漸高漲起來。
導致對襄陽本地的蔡氏、蒯氏等家族產生政治上的威脅。
諸葛亮能夠成為流亡士人的核心，不單單是因為他聰明，更因為他有夠聰明。
他娶了沔南名士黃承彥的醜女兒。
沔水就是漢水，襄陽本身就在沔南地界。
也就是說，諸葛亮攀上了當地名士。
附帶一提，除了以流亡士人團體奪荊州，其實我隱約認為諸葛亮也早就規劃好奪益州的計劃。
關鍵人物恐怕就是李嚴。
看看我們諸葛村夫，聰明吧？好算計吧？
不過身為未來人，稍微想一下就會發現，諸葛亮的第一計，一開始就失敗了。
「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
荊州其主確不能守，但人家也沒打算便宜了你們這幫外來的和尚。
襄陽世家決定，回歸祖國的懷抱。
其實諸葛亮這個人最厲害的，並不是算無遺策，料事如神。
而是他見招拆招的本領。
西元208年出仕劉備以來，諸葛亮的人生絕對算不上一帆風順。
但他總是能隨機應變。
荊州丟掉了？照樣結盟孫權給你看。
又藉著孫權的力量，再讓劉備奪得荊州部分領土。
益州交給龐統，龐統死掉了？
帶著張飛趙雲，諸葛亮還是打進去會合了劉備。
眼看三足鼎立之勢將成，關羽死掉了，荊州又丟掉了，跟孫權也撕破臉了？
諸葛亮再一次恢復盟約，以益州之力展開北伐。
或許，整個廣義三國時代，沒有人比諸葛亮更懂得「計劃趕不上變化」的道理。
多少鍵盤專家，紙上名將，課堂大師，總要對諸葛亮的北伐國策指手劃腳兩句。
更特別喜歡拿陳壽所評「然亮才，於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幹，優於將略」出來說嘴。
用兵之道在於奇，其實本身是一種「生存者謬誤」。
不按牌理出牌，贏了叫做奇，輸了就是渣。
就是千古一坏土。
陳壽當時身為亡國之臣，對諸葛亮可說是稱讚備至。
「外連東吳，內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極，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於吏不容姧，人懷自厲，道不拾遺，彊不侵弱，風化肅然也。」
「亮之素志，進欲龍驤虎視，苞括四海，退欲跨陵邊疆，震蕩宇內。又自以為無身之日，則未有能蹈涉中原、抗衡上國者，是以用兵不戢，屢耀其武。」
等說到諸葛亮不善打仗，蜀無名將，乃天命所歸，不可以智力爭也……這已經是給自己，也給司馬家一個台階下了。
在陳壽的筆下，諸葛亮這個人的智慧、志氣，那是千古難逢敵手啦。
所以關於諸葛亮在魏朝眼中是什麼樣的形象，反而更應該看魏國史料。
《魏略》曰：「始，國家以蜀中惟有劉備。備旣死，數歲寂然無聞，是以略無備預；而卒聞亮出，朝野恐懼，隴右、祁山尤甚，故三郡同時應亮。」
曹丕是知道劉備厲害的。
當時西疆諸將，甚至荊州老將，對於劉備軍也是多有交手經驗。
你仔細看就知道，周瑜逝世以後，不要說張遼了，孫權軍哪一次討過好去。
反觀劉備軍，早年跟魏軍諸將並肩而戰，在荊州漢中交手，也未落下風。
即使把赤壁跟南郡之戰算進來，又何嘗沒有劉備軍的身影？
換了我是魏國將軍大臣，我也是票投劉備軍比較可怕啊。
直到關羽陣亡，張飛被刺，夷陵一戰劉備大翻車，國力更是受到重大打擊。
從這裡開始，曹魏把消滅重心放在孫權身上，完全是合情合理。
順便可以注意一下，上面劉備跟曹操軍的交互經歷中，趙雲僅僅在漢中當過副將。
正常是不會有人當他是個咖的。
面對諸葛亮突然出兵，很震驚也是正常的。
而且，諸葛亮的行軍路線，一如當年韓信北伐，雙頭並進。
對於熟讀古書的士人們而言，要扮演歷史上的失敗方，該當如何逆轉？
這不是死讀書的人可以想通的。
那魏國史料一定要拍一下皇帝馬屁。
曹叡看大家都這麼怕，就氣勢十足的說：「亮阻山為固，今者自來，旣合兵書致人之術；且亮貪三郡，知進而不知退，今因此時，破亮必也。」
這是說，諸葛亮本來躲在山裡，現在自己跑出來，以兵法來說，主動權就在我們手裡了。
而且諸葛亮想要奪三郡，我們正好破他。
三郡指的是天水、南安、安定。
看穿諸葛亮志不在入關破長安，而是打算搶下秦嶺北側三郡，這不簡單啊。
過去韓信本伐，不是這樣打的，而是先破三秦守軍，再雙頭並進慢慢拿下三郡。
嗯，換成諸葛亮這時的配置就是，趙雲才是主力。
等趙雲打出陳倉，蜀軍才會兩頭共同作業。
曹叡這麼厲害？純屬魏書吹捧。
不然曹真怎麼會被趙雲在那邊吊個半天高。
真的看穿把握十足，早該固防疑兵守趙雲，曹真直接衝天水。
那連街亭搞不好都不用破了。
張郃原本是跟司馬懿一起在荊州對抗吳軍入侵，司馬懿也才剛剛衝出去斬孟達。
很顯然是被緊急徵調回來的。
那麼，不可以是曹真出動之後，曹叡看穿，調張郃回來破敵嗎？
不太可以。
事實上，曹叡也御駕親征往長安進發。
三個月後，才回返洛陽。
《三國志》給這三個月蓋了國防布，《魏略》卻說，當時謠言四起，說曹叡已經在前線戰死，長安諸臣已經公推曹植繼位。
未必真有此事，但也側面描寫出當時戰況緊急，情報混亂。
絕對不會是曹叡勝券在握的一戰。
裴松之說過，春秋筆法的精髓在於，小惡可以隱去不寫，大惡可以改寫。
不過戰後的詔命，可信度就非常高了。
「諸葛亮棄父母之國，阿殘賊之黨，神人被毒，惡積身滅。亮外慕立孤之名，而內貪專擅之實。」
現在看起來有點黑色幽默，不是，我還以為你在說曹操呢。
這份詔命狠狠的批評了諸葛亮一頓，並且表示巴蜀原住民們都是無辜的。
這就是踏踏實實的政治作戰了。
不過，我們也可以從一些蛛絲馬跡中，觀看政治作戰借力使力反擊的：「亮子力學」。
「昔世祖之創迹舊基，奮羸卒數千，摧莽彊旅四十餘萬於昆陽之郊。夫據道討淫，不在衆寡。」
這句是說，劉秀當初幾千兵馬，就打贏王莽的四十多萬大軍。
站在正道討伐邪淫，不在於你的人有多少。
「及至孟德，以其譎勝之力，舉數十萬之師，救張郃於陽平，勢窮慮悔，僅能自脫，辱其鋒銳之衆，遂喪漢中之地，深知神器不可妄獲，旋還未至，感毒而死。」
曹操這麼厲害，兵力這麼強，當初漢中之戰還不是敗給我們……他就是知道自己行為不正，才會半路病死。
「子桓淫逸，繼之以篡。縱使二三子多逞蘇、張詭靡之說，奉進驩兜滔天之辭，欲以誣毀唐帝，諷解禹、稷，所謂徒喪文藻煩勞翰墨者矣。」
曹丕奢淫安逸，篡奪漢朝，就算你們像蘇秦張儀這麼會鬼扯，想要曲解堯舜夏商之事，只是浪費墨水跟才能而已。
忘了說，這是諸葛亮對魏朝名士大臣們寄來的勸降書統一回文。
來信者包括華歆、王朗、陳群這些人。
諸葛亮成功的讓蜀地世族百姓相信，我們才是正義的一方。
正義必勝。
可能看起來會有點好笑，怎麼這麼傻？
但實際上，即使到了今天，政治口水戰不也仍是如此嗎？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自己正統的「大漢朝」。
當執政者挺身，聯合意見領袖們參與這場輿論之戰。
人們總是會跟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