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的紅色高棉症候群

近耳順之年的老沈，天天追劇、憂心忡忡，從早到晚盯著YouTube，要知道烏俄開戰的進度。老沈太太說她看不下去，勾起她的壓箱憶，重回赤柬統治時期 (1975.04.17-1979.01.07) 的夢靨，她害怕想起、寧願忘記。三個兒子一鼻孔出氣，爸媽繪聲繪影的紅高棉煉獄，他們聽到耳朵長繭，壓根不信，孫子就更甭提！老沈唉聲嘆氣烏克蘭的慘況，想到紅高棉時期的生不如死，又一次情不自禁、涕泗縱橫；兒子在旁邊、充耳不聞，面無表情滑臉書；孫子們視若無睹，追趕跑跳、喧囂吵鬧；狗伸伸懶腰、貓照樣裝睡、牛優閒吃草、雞啄蟲挑米。三代同堂的平行時空，各懷心事、各行其是。

視訊媒體的鋪天蓋地，柬埔寨人當然聽說俄國入侵烏克蘭，高涅人的反應，明顯區分為兩個族群：走過「紅色高棉」ខ្មែរក្រហម的世代、比如老沈夫婦，和未經「紅色高棉」的世代，比方老沈的兒子；前者感同身受、揪心不忍，後者與我何干、不痛不癢。老沈一家截然迥異的反應，體現典型的"紅色高棉症候群"。一場突如其來的戰事，碰觸柬埔寨逾四十年未癒的民族創傷，傷口的血漬，滲出、蔓延、滴落…。對老沈來說，非關正義、無論勝負，只是不堪回首、只有痛徹肺腑！

我們和老沈一家熟識，隔三叉五上門講耶穌。老沈夫婦的態度，和經歷過紅色政權、持續和後創傷症候群抗爭的同世代高棉人一個樣：聽耶穌、認識耶穌，或不置可否、或欣然樂意，可是信耶穌，卻是萬萬不可。雖然耶穌是外國神，他們不介意，因為他們知道，佛陀也不是高棉人；雖然基督教是洋教，他們無所謂，柬埔寨被法國殖民九十年，跟外國人交手，高棉人熟門熟路。所以，問題不在“耶穌”，而在“信”。

老沈不勝唏噓道，曾經，他們用生命最熾烈的熱情、最純淨的忠誠，加入柬埔寨共產黨，成為紅高棉的一分子，簞食瓢飲、任勞任怨，群策群力、建立理想國；國家回報他們的，是慘絕人寰的生離死別、背叛與出賣的加倍奉還、思想與情感的筋脈斷盡，之後所經歷的連篇累牘，只有偷拐搶騙，只為苟且偷生，如此被對待，也如此對待。從此，再沒有信任！再不能信任！

老沈夫妻半生顛沛、一輩子勞累，太太懷孕十八次、生了十三個孩子，只有三個活了下來。他們不曾怨天尤人、不求財富名位，只想種田養雞，給孩子成家分地，兒孫環繞、安度餘生。現在每天過的小日子，是他們這輩子目前為止、最無憂無懼的太平歲月，幾近他們心目中的完美人生。再平凡不過的"我的志願"，似乎如願以償，既然如此，跟老沈打商量，反正跟耶穌沒矛盾，要不要考慮信耶穌，老沈語帶悻悻：親王要我信任波布，結果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現在你們要我信耶穌，我怎麼知道結果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