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在車上》│即使痛不可抑，還是要努力好好活著

最近很喜歡看東京著衣創辦人周品均的youtube頻道《葳老闆的辣雞湯》，其中一集在討論一個關於關係裡很常見的話題：跟伴侶之間可以當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嗎？葳老闆的看法，請大家自己上youtube上收看，底下的網友留言也蠻精彩的，各有各的看法，電影《在車上》其中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情節也是關於，你有多了解你的伴侶？你真的會想要看見伴侶赤裸裸的心嗎？

《在車上》是日本導演濱口竜介編劇、執導的作品，改編自村上春樹的小說《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獲得今〈2022〉年度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獎。

我的悟性不高，讀過的村上春樹小說不多，有些甚至都還看不懂，但《在車上》卻意外的讓我非常有感覺，有繞樑三日，餘影不絕的深厚感動，在寫文章的時候，還幾乎是一邊寫，一邊忍不住想掉眼淚，以下的不專業心得，有非常多爆雷，介意的讀者，請在這裡止住，就不要再繼續往下閱讀了。

《在車上》的開場是西島秀俊飾演的男主角家福攸介與他的妻子音兩人裸身緩慢做愛的畫面，在做愛的同時，音同時還說著一個故事，音是在做愛時編劇；天明後，家福載音去工作，家福在車上與音複述與討論這段在做愛時，由音口中說出的劇情。

一直到影片的很後段，觀眾才會知道，原來這是他們兩人的搭配模式，他們夫妻本來有一個女兒，卻在四歲時因為肺炎病逝，女兒病逝後，音就有了第二人格，開始會在做愛時編劇，但性愛結束後，卻對做愛時編劇完全沒印象，隔天家福就會把這段故事說給音聽，音因為這個緣故，開始成為一個編劇。

家福的工作是舞台劇演員與導演，音幫常飾演契科夫舞台劇《凡尼亞舅舅》的家福錄了一卷台詞的錄音帶，音在家福常飾演的凡尼亞，以家福的語速留下空白；家福一個人開車的時候，就播這捲錄音帶，家福會在空白處念凡尼亞的台詞，整個錄音帶聲音的輸出與家福所念的台詞，銜接得天衣無縫，像排演過多次已然非常流暢的廣播劇。

家福與音在工作上搭配得極好，在身體與情感上，也極為契合，他們彼此深愛對方，也都深信對方深愛著自己。

某一日家福要到海參崴出差，到了機場接到通知，海參崴因為大雪的緣故，飛機必須延後到隔日才能飛，家福只好開車返家，抵達家裡的時候，客廳裡正播放著古典音樂，家福目睹音正在與另外一位男性在做愛，音並沒有發現家福的回來。

接下來的劇情，如果是肥皂劇，可能就是一場抓姦在床的激烈場面，但村上春樹小說裡的角色們，大多非常抑制，不大會有太過張揚的情緒；家福默默的離開，晚上在日本機場的飯店裡，像沒事般的用電腦視訊與音話家常，事實上，這也不是第一次家福看見妻子與其他的男性交歡。

後來的某個早上，家福出門工作前，音在門口親吻他後，說下班回到家，想與他聊聊，這一晚，家福特別晚到家，到家時，音卻已經過世，音這晚想跟家福談什麼？這個問題，成了一個長久的謎，一直擱在家福心裡。

接著的場景，是音過世兩年後，家福開著車往廣島的路上，電影《在車上》的導演與主要角色的字幕，此時才慢慢在螢幕上出現，從此刻開始，電影才真正進入主題，前述將近四十分鐘的劇情，原來，只是這部電影的前言。

家福應邀到廣島製作《凡尼亞舅舅》舞台劇，從選角到導演都由他負責，主辦單位為家福找了一位代駕司機渡里美咲，剛開始，家福並不願意由他人代駕，他喜歡一邊開車，一邊聽著音為他錄的《凡尼亞舅舅》，複習凡尼亞的台詞；但在主辦單位的堅持，與見識過渡里優異到讓他常常忘了自己是在車上的駕駛技術後，家福開始慶幸有渡里當他的司機。

在廣島的工作期間，家福與渡里兩人之間的關係，也漸漸產生變化；剛開始，家福在後座專心朗讀《凡尼亞舅舅》，渡里靜靜駕駛，明顯的有著權力上下的主僕關係，但透過一個個看似平常的小事件，家福在車裡的位置開始改變，權力上的位階差距，漸漸消除，兩人之間開始有了公事以外的語言，並交換彼此的過往與心事，甚至互相救贖。

渡里的優異駕駛技術，其實是被母親逼出來的，她的母親是在特種行業工作，渡里每晚載母親上班，清晨載母親回家，回家的路上，母親會在車上睡覺，如果車子顛簸，讓母親無法好好入眠，渡里便會遭到母親的毒打；然而每當母親的嚴重家暴過後，母親又會突然變化成另外一個小女孩的人格，跟渡里撒嬌玩耍。

在這台車上，深入交流的除了家福與渡里以外，還有一位不時插入的演員高槻耕史；家福曾經親眼目睹高槻與妻子之間的交歡，但還是錄取了高槻，請他演出凡尼亞的角色；高槻深愛著音，他是為了見家福，才來廣島試鏡的，好幾次，高槻在下班後，刻意去找家福，在一次又一次的深談裡，家福與高槻，看到了他們個別所不知道的，但共同深愛的音的不同面向，正如家福對高槻說的，他們有著共同的悲傷，因為他們深愛著共同的人。

在音做愛時，曾經編過一個前世是八目鰻女孩的故事，這個女孩愛上了一個單親家庭的男孩，常常偷偷潛入男孩的家中，男孩的房間在家裡的二樓，女孩每一次都會在二樓男孩的房間，偷拿一些像原子筆之類的，丟掉也不會被發現的東西，女孩也會刻意在男孩的房間裡，藏匿一些她私人的小物件，比方說一小片的衛生棉；女孩以這樣的行為，為她與男孩留下印記。

音過世前，家福聽到的故事，結束在女孩在男孩的房裡自慰時，一樓有人闖入男孩的家，家福以為，這個不知道是何人闖入的開放式結尾，就是這個故事的結束，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在渡里駕駛的車上，高槻告訴家福，陌生人闖入之後的後續情節。

八目鰻女孩的故事，帶著強烈的隱喻，當我們深愛一個人的時候，我們總渴望彼此交融，單戀男孩的女孩，透過留下印記的方式，交換彼此的一部分，交融彼此，正如戀人們交流心靈與體液，渴望身體與心靈合而為一。

然而，人與人之間，是否真的能夠合一到完全了解另一個人呢？即使我們自認多麼的愛一個人，自認多麼的了解一個人，就真的能夠徹徹底底的了解他嗎？如果真的能夠百分之百看見一個人的所思所想，對關係來講，真的會比較好嗎？或者，易地而處，我們真的願意對我們的伴侶，徹底赤裸的坦誠一切嗎？在一天二十四小時，日復一日的相處裡，我們難道每分每秒都是愛著伴侶，沒有哪個偶爾甚或是頻繁的時刻，對伴侶有著或輕或重的惡意？

不久前聽到中廣吳淡如的廣播節目裡，薩提爾專家李儀婷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座冰山，在相處與溝通的過程裡，為了避免像鐵達尼那般，發生冰山與冰山相撞的憾事，我們最重要要做的，就是穩定好自己這座冰山，這正如高槻對家福所說的：「再怎麼深愛一個人，也無法完全窺探一個人的內心。我們能做的，就是設法與自己的心好好相處。」

至於音與渡里母親的多重人格，姑且不論精神醫學上的可能的專業解釋，或許顯現的是她們無法明說的深層渴望。對任何一位母親來說，失去孩子，都是深沉而重大的打擊，即使伴侶也承受著相同的悲傷，也未必能有同等的能力與同樣的方式去面對，或許，對音來說，做愛時化身的編劇人格，以及不斷的與不同男性的性愛，就是她藉以處理悲傷與維繫與依然深愛的丈夫關係的方式；而對渡里的母親來說，以從事大量情緒勞動的特種行業工作來維生，並照顧未成年的渡里，必然也承擔了巨大的壓力，宣洩的方式就是對渡里的情緒與身體暴力，但心裡底層，一定也是渴望愛，渴望被照顧，渴望與她唯一的親人與唯一的孩子渡里，能有良好與互愛的關係，所以才會每每在家暴之後，變換為小女孩的人格。

《在車上》的主要角色們，除了人設本身就是爆衝不穩定的高槻以外，多數都是冷靜到幾乎沒有情緒的，但劇中反反覆覆，不斷出現的《凡尼亞舅舅》的台詞，台詞裡關於真相，關於女人的忠誠，關於情感關係裡以及生命裡的失望與無奈，卻非常巧妙的與《在車上》互文，道出主要角色們平靜表現下洶湧的情感，正如，家福所說的，契科夫的文本，光只是單純的念，就能帶出人心裡很深沉的東西。

在長達三小時，看似平緩平淡的劇情裡，透過角色們的故事與《凡尼亞舅舅》舞台劇的排演情節，層層疊疊堆砌出結尾的高潮，最後在北海道，家福與渡里憑弔渡里舊家的橋段，家福崩潰的看見自己原來受傷了，原來自己的傷好重好重，這個尾聲，給了整部作品強烈的尾勁，讓我的心都跟著家福顫抖了起來。

在生命裡的重大關係裡，或許我們都是家福，早已傷痕累累，甚或是已經傷重到麻木而不自覺，只因為愛得太深，只因為太過害怕失去，所以假裝若無其事，假裝到連自己都以為自己真的沒事，直到生命透過某些特別事件，迫使我們不得不掀開外皮，我們才得以看見內在血淋淋的身負重傷的真正自己，但即使痛不可抑，但我們依然得努力的，非常非常努力的，好好繼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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