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骨科的治療室裡,觀察著形形色色的人們。比教室寬一些的空間裡,有和我年紀相仿的男大生,有看著似水電師傅的叔叔,有被熱水袋禁錮雙手的姐姐,有正在放空的阿姨,還有因為疫情而穿著防護衣的治療師。
尾骨及腰部上的吸盤,正努力刺激著,試圖麻痺我的神經,我被電得沒辦法專心滑手機,只好絕望地盯著地板,不斷回想我此時此刻坐在這裡的原因。
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我聽完老師分享自己的撞鬼經歷後,戴上帽子在雨中快步,離公車發車還有七分鐘,時間還算充裕,但濕淋淋的衣袖還是讓我忍不住加快腳步。來到行政大樓的入口,終於離車站更近一步了,然而我還沒走幾步,就突然失去了意識。
斷片的時間大概有兩、三秒鐘,等我再度恢復意識時,鑽心刺骨的疼痛襲來,在我意識到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前,尾椎骨已經跟階梯來了一場速度與激情。這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體驗,當時的我完全沒察覺到自己要滑倒了,只覺得身體突然騰空,然後重重的落下。
顧不得其他同學投來困惑的眼光,我像個沒事的人一樣,馬上站起來走向公車站,然而走沒幾步就痛得要哭出來了。實在太丟臉了,長這麼大走個樓梯還能滑倒……不過當下我其實沒有任何丟臉的感覺,實在太疼了,我連褲子濕了一片都沒怎麼察覺到。我到了公車站,遲遲不敢坐下,怕這一坐就很難再站起來。
脆弱的心靈急需要「包扎」一下,在等待下一班公車的時間,我打開手機和朋友訴苦,可憐兮兮的賣慘,哭訴自己濕淋淋的外套,和被撞斷的尾巴。好在,平時習慣不讀不回的好友,在那一刻感應到了我真的需要她,而開始和我進行一段沒什麼深度的對話,轉移我的注意力。
在回家的路上,我買了一碗熱湯圓豆花,想著把這當晚餐吧,畢竟附近也沒其他吃的了。儘管在那當下,熱呼呼的甜湯有暫時撫慰我的心靈,然而疼痛還是抹不去,最後在母親的催促下,我搭上計程車,去找大夫重新裝上我的「尾巴」。
「看起來是沒有斷,但不管有沒有斷,都會痛很久。」
這是我痛到模糊的記憶裡,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常有人用「被醫生判了死刑」來形容自己的病況,而我不太一樣,我感覺被判了無期徒刑——死不了,但不知道要痛多久。我有一絲絲慶幸,又有一絲絲絕望,慶幸自己不存在的尾巴沒有被撞斷,絕望這疼痛不知道要影響我的注意力多久。
我的治療不算繁瑣,照燈、熱敷、電療,前兩項都沒什麼感覺,但電療讓我十分有感。怎麼說呢?電流在我的肌肉深層,進行一場毫無技巧的推拿,其不知所云,我實在讀不懂它想告訴我什麼,我只感覺到痛、麻和癢,它好像拒絕和我溝通,只是單方面在蹂躪我。
治療結束,我拖著身子回到住處,和父親報備我的療程,他從我剛開始訊息抱怨,到通話哭訴,都是一副「無要無緊」的態度,我忍不住問:「你都不用關心我一下嗎?」,沒想到他這麼回覆:「關心你?沒有罵你就不錯了!」,這可把我給委屈壞了,又和他爭論了一番。事後將這件事和朋友哭訴,得到了這樣的回覆:「果然是親爸(才會有的回覆)。」
深夜,我翻來覆去,怎麼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角度來安放我的尾巴,最後是在肌肉鬆弛劑的幫助下,才成功鬆弛我的眼皮。隔天早上,已經醒了的我又躺回床上,試圖模糊意識來分散疼痛,然而突然有股熟悉的感覺,讓我忍著疼痛飛奔到廁所——內褲上淡紅色的血跡,讓我忍不住嘆氣。
尾巴被撞斷的痛,加上子宮裡在開演唱會的痛,前後包夾我,讓我無處可逃,只能虔誠祈禱止痛藥趕緊工作,不要像昨晚一樣罷工。幸運的是,它看在我這麼可憐的份上,決定復工,儘管還是感覺的到疼痛,但至少讓我對生活沒那麼絕望。
我是一個飲水量極低的人,一天都喝不完一個寶特瓶的水,然而原本就在服用的心臟病藥,加上大大小小的止痛藥,讓我飲水量大增,我看著我的水壺,忍不住困惑:「咦?你怎麼就空了呢?」,只好拖著尾巴乖乖去裝水。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我忍不住責怪自己,怎麼毛病這麼多呢?一年到底要用幾次健保卡?
我忽然想起,小學時的自己。大人總說,小孩每天嗑嗑碰碰的,受點傷很正常,但我真的很常受傷,在校門口仆街、在安親班的教室滑跪,我的膝蓋上有大大小小的傷口,青紫色的印記替我記錄著那個小小的自己。我忽然有點慶幸,幸好我還年輕,不然又是膝蓋又是尾椎的,我怕是要坐輪椅了,我終歸是幸運的。
過去,我在學習的路上摔破膝蓋;現在,我在回家的路上撞斷尾巴;未來,我或許會在飛向夢想時撞斷翅膀。我們都有可能在奔向希望時,不小心摔斷雙腿,但只要我們願意繼續前進,哪怕用爬的也都有尊嚴。只要不放棄,我們終能接近最想去的地方,那個地方叫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