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三個詞形容韓江的文字,我應該會說細膩、美麗、暴力。我大一那種破爛狀態之下也是捧著《少年來了》反覆咀嚼。《素食者》不像《少年來了》有一個光州事件的歷史背景,是一個虛構的小說,所以好像沒那麼落地,內容穿插許多意象性的象徵,感覺不是那麼好消化的書。
在文學理論課上學傅柯的時候,教授是這麼說的「人的身體是權力爭奪最大的戰場。」這句話用在這本書好像滿恰當。
英惠的戒肉和對自己身體的掌控其實綁在一起,藉由拒絕食肉這件事延伸至拒絕內衣的束縛,再延伸至追求衣物的解放、身體的控制,最後是死亡的追求。
整本書以三個視角去望向英惠的改變,有些人可能會說這本書失去英惠本人的聲音,但是實際上在第一章,有許多大段落都是英惠的自述。從那些自述和丈夫的心理活動做為對照,更顯現丈夫的毫不在乎,但我覺得這本書的重點不僅僅是性別之間的位階關係。
以語言壓抑慾望
英惠拒絕吃肉,她以語言和行動拒絕肉食,但在夢中她卻滿手鮮血,甚至是止不住的渴望。清醒之時的語言壓抑著夢中原始的慾望。而她也從之產生無法滿足的匱乏,飢餓感與被束縛感,讓英惠脫離常軌的不是突如其來的茹素,而是她為何選擇茹素——「因為我做夢了。」
夢貫穿了這本書,英惠的夢改變了她的生活,丈夫在醫院的夢呼應著前段英惠的夢——滿身鮮血是殺了人還是被殺害。英惠是害怕夢的,因此她拒絕睡眠,拒絕承認那是她深處的慾望。丈夫卻不同,也許在夢中他是殺人者,他卻沒有將這樣的夢延伸至現實生活中。
這便是他和英惠最大的分歧。
夢作為一種無意識狀態,埋藏人最深切的慾望,而在英惠的夢中鮮血淋漓——她殺了人,或是誰殺了她,英惠清醒時以語言壓抑了對肉的食慾,但另一方面,她試圖解放自己的肉體。
正常與非正常
姐夫對英惠的迷戀,作為藝術家追求「非正常」的特別,在他眼中英惠是胎記的延伸,她的異常對他而言是某種神聖的召喚,好女人的妻子是日常,而日常是無聊的累積。
花、性、藝術所有異常的刺激,輕易的就摧毀掉了無聊。
花對於英惠的召喚,否決了食肉的慾望之後,她試圖成為花,成為樹,植物般的存活,只需要陽光和水就能自由的存在於世。從剛開始的拒絕穿胸罩,到住院後的裸體,再到最後的試圖成為植物,她始終不是自己肉體的主人。
「為什麼不能死呢?」
在精神病院靠著打針活下去的活是有意義的嗎?英惠為何不能基於自己意志的拒絕食,拒絕活?
人真的擁有自己的身體嗎?我覺得是這本書最重要的主旨。人的身體實際上受到許多外在暴力的束縛:在家庭之中受制於父母,在婚姻中屈服於伴侶,在精神病院之中人完全的不再屬於自己,而屬於醫療體系。
英惠和姊姊,他們活在軌跡裡時都是各自伴侶的理想配偶,但當一個人掉出日常的軌道,不知不覺的就連帶改變了另一個人的生活軌跡。
英惠與丈夫的出格反而將在崩潰邊緣的姊姊拉了回來,她對妹妹的困惑與愧疚,讓她好像更能理解英惠,也更不能輕易地放手和拒絕妹妹。
「也許是一場夢⋯⋯在夢中,會覺得夢裡的事情都是真實,可是等醒過來會發現那些並不真實,所以阿,等哪天我們醒來之後⋯⋯」
誰活在夢裡,誰活在現實,正常與異常不過是一線之隔,為了讓自己「正常」需要付出或者說需要放棄什麼?
作為素食者的英惠不僅是拒絕食肉,她拒絕如同砧板上的生物被宰制,因此她不斷脫下衣物試圖解放自己的身體,與姐夫之間的性不純粹是性,更像是一種花、綠葉、植物間的交纏與解放。
如果夢做為人無意識的慾望展現,那英惠將對於夢中的追求延伸至現實之中為何讓她成為歪斜的人?社會現實的本身就帶有壓制的暴力色彩,如同英惠說的「語言、思想會逐漸消失」也許才是最深層的解放。
這本書的精彩之處在於篇幅不長,但以非常精準的文字與設計構成了英惠的樣貌與她所追求的,韓江所批判的不是單一的暴力,而是環環相扣構成這個社會的,也許就是拉岡所說的語言作為一種秩序的壓迫,在這本書中所有對於英惠的評判與行為可以說都是圍繞著語言秩序的暴力。
我非常喜歡這本書,《少年來了》我也很喜歡但那更偏向一種對於光州事件的記憶。《素食者》以夢貫穿,各種象徵符號在整本書不斷出現(沒有看過這麼適合以精神分析理論來討論的文本)圍繞著「身體自主」的主題,真實與虛構之間對於現實社會的批判,我真的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