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曾經愛過這麼一位令人心疼的、天鵝般跳舞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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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看見她,我就知道她注定要受苦的,因為她和吳義明在一起。
我那時剛從學校畢業,等候着入伍通知。這段期間,工作不太可能,玩嘛也放不開,心裏老覺有什麼牽掛,所以說在這段無聊的空白當中,整個人總是虛虛浮浮的,就像不屬於腳踏的這塊土地似的。曾想到,嘗試着去抓住某些東西,可是又不知道抓住了又如何?時間就這樣過着,家人大約了解我的心情,也縱容我一個人繼續住在學校附近的宿舍,沒有來干涉我的生活。
夏天的山上,陽光潑辣,天空一片蔚藍,白雲都不知藏匿到何處去了?無力的山風吹不散凝聚般的炎熱,宿舍窒悶得書本都想逃跑了。
汗水早已濡濕了我的衣衫,黏在背上,渾身不自在。到士林看場電影,吹吹冷氣吧!這麼一想,我立即把手上一本譯筆拙劣的世界名著,丢到木床的一角,套上涼鞋,趕忙離開就要焚燒了的宿舍。
窄狹的巷內,瀝青路面被曬得都快軟化了。大老遠看見車,我便情不自禁的奔跑過去。跳上車,沒有空位,全身立即感到一股難耐的燥熱。剛打算站到前面,這時車廂後方却有人朝我招手,喚着我的名字。我循聲回頭,先瞧見她,然後才發現坐在她身邊的吳義明。我笑着走過去,在這無聊、眩熱、無奈的下午,遇見朋友總是令人快慰的。
『白克華。這是艾琴。讀你們學校舞蹈組。』吳義明介紹着。
我跟她點頭招呼。她嘴角揚起無聲的、甜甜的微笑,清清純純的,像條清澈的小溪似的女孩。為什麼以前在學校沒看見過她呢?我心裏覺得奇怪。
『你就是那位寫好美好美的散文的白克華?』她轉動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說。她單眼皮,但薄得讓人喜歡,一看便知道是學藝術的那種。非常順眼。
『不敢當。』
我難為情的看着窗外。窗外的陽光白花花的,遠山近樹都顯得明亮炫人。山風從車窗跑進來,呼呼地叫着,掀起了她柔軟的髮絲。那些散文現在看來,覺得幼稚可笑,我真希望我沒有發表那些曾經自以為是的文字。
『他老早就是我們班的大文豪。』吳義明仰著臉看看我,把手搭在艾琴肩上。
『你們同班?』她好奇的問。
『我們高中同窗。』吳義明手捏了捏她的肩。『他今年畢業,我回鍋一年。』他說着,臉上氾濫著得意的笑容。
『還好意思講。』她捏著拳,嬌嗔的捶了捶他的肩。
他們已經很親密了,而且她似乎什麼都可以聽吳義明的。這不是好事,因為我了解他。
不可否認,吳義明長得帥,高大英俊,像電影明星一樣,誰看了都會喜歡。可是他不安定,也不安分。據我所知,他是同學中最先有性經驗的,甚至常常毫不保留的把每一寸每一分的細節交代得一清二楚,並且還引以自豪。參加過幾次同學會,吳義明帶的女伴就如身上所穿的衣服,每次都不一樣。但同樣的是,女孩子對他都服服貼貼的。起先覺得彆扭,幾回後也就見怪不怪了。然而我却覺得女孩子的溫順,在我眼中變得十分可笑。
我問過吳義明,對愛情有何看法?
『我不會只愛一個人,那太困難了。』他故意皺着眉頭,彷彿自己掉到困惱之中似的。
『你不結婚?』我問。
『結啊!』
『那你怎麼選擇對象?』
『錢啊!有錢最要緊。』他說着哈哈笑起來。
他刺耳的笑聲使我厭惡極了。愛他?真是糟蹋!
艾琴緊緊挽着他的手臂。她知不知道她挽着的是愛情惡魔的手臂呢?我不禁為她的愛感到惋惜起來。唉,這麼清純的女孩。
『待會兒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吳義明說。
他們二人卿卿我我,我去算什麼呢?
『有事?』
『那倒沒有。』我手不自覺的抓抓頸背,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猛搶鏡頭的討厭鬼。
『可以嗎?』吳義明偏頭問艾琴。
『好呀!』她換了一個姿勢,仰著臉看我。
我一定是笑了,要不然她不會也笑起來。
聊聊同學或者回到往昔的日子,總比一個人坐在清冷的電影院睡覺好些。
那天下午,談得很愉快,不知為什麼,我的話變得很多,弄得喉嚨有些沙啞,發痛。一直到吃過晚飯,我獨自回山上,在搖晃的車裏才忽然想起,我們都忽略了艾琴。她只是專心的聽着,或者微笑的點著頭;很乖巧的女孩。我望着暗闃的窗外,彷彿又看到她那薄薄的眼皮眨動。
接連幾天,都在為同學、朋友餞別而忙碌,夜夜都被酒精征服了,自然也不會把艾琴記得。然而我怎麼也沒想到吳義明會來找我。
吳義明搖着我的肩膀叫醒我時,我才發覺昨夜回來忘記鎖上門。我想坐直,腦袋裏面却像有一股龐大的、痛苦的力量,使得我動彈不得。我的口又乾又苦,彷彿剛跋涉過沙漠似的。
『幫我倒杯水好嗎?』他默默地幫我倒水。我聽見他的手因顫抖而使得壺口和玻璃杯發出碰撞的、斷斷續續的聲音。我好不容易坐直身子,接過茶杯,這才看清楚他;他並不是我印象中的吳義明呀!
吳義明好像一整夜沒有睡覺,兩眼腫紅,佈滿血絲,眼角還積了些眼屎,頭髮也像被亂手撥弄過,狼狽到了極點,而且眉宇間佈上一層憂慮和惶恐。他往日的自信與驕傲都到哪裏去了呢?
我邊喝水邊注視著他。他看了我一眼,彷如有什麼話要說,可是說不出口,只是用手摸摸臉頰,然後彎下上身,把頭埋在膝蓋間。
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屋內的灰塵輕輕地上揚着,我的腦袋微微抽痛,忙用手指按住自己的太陽穴。
他接過我的空杯子,放到書桌,桌上的玻璃板積了層灰塵。玻璃底下是我用毛筆行書的蔣捷『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濶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還讀宋詞?』吳義明用手拂去玻璃板上面的灰塵;灰塵受驚似的在空氣中浮動不已。
『有空就背個一二首。』我兩手交叉胸前,故作輕鬆的說:『今天來該不是要同我談蘇辛詞吧?』
他觸電一樣,猝然站起身,摸了摸口袋,把口袋裏的長壽煙盒揉成一團丟到字紙簍。我拉開抽屜,把煙遞給他。他點燃煙,深深吸了一口,把煙重重地吐出來。
『小白,你身上有沒有五千元?』
『五千元?做什麼?』
『我需要。你不要問我。』
我和他並不熟,雖然我們是同學。五千元,對我來說,不是筆小數目,那得爬一萬個格子。
『借你可以。但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麼?』
他用手指頭把煙灰彈到煙灰碟子裏,又吸了一口煙,立即捻熄。扭曲的烟屍仍冒著一息尚存的裊裊青煙。
『艾琴懷孕了。』
艾琴?那位清純得小溪一樣的女孩要墮胎嗎?多麼殘忍呀!
『我們不可能留下孩子。我家人會殺死我。你一定要幫我。』
吳義明無助的抓著我的胳膊,摇晃着。我心裏既憎惡而又憐憫。
『她呢?她怎麼樣?』我問。
『艾琴沒意見,她全聽我的。』他急切的說:『陪我去好嗎?我不知道怎麼辦?幫助我!』
我彷彿看見一位溺水的人,慌亂、緊張與無助。
『我去做什麼?』
『看在老同學的份上,幫幫忙,我一輩子感激你。』他的卑下幾幾乎乎讓我鄙夷起來,可是,『不』,我却說不出口。
下午,我和吳義明到醫院時,艾琴已先到了。她看見我,臉上的表情很複雜,似乎包含了驚慌、怨恨以及早熟的憂鬱等等,但她終究沒說什麼,只是卑屈的低着頭。
掛了號,我們就坐在候診室等候著,彼此都不說話,也沒有話說,這也好,省得尴尬、難堪。而候診室也非常安靜,幾乎沒有人談話,只有醫生或護士走過的腳步聲。
診療室的門一開,大家都會不約而同的抬頭。產前檢查與流產治療,一見臉色便知道了。前者的臉總流露著幸福的、甜美的氣息,後者的臉則寫滿了痛苦、驚悸之後的疲憊與困乏。
起先我發覺艾琴是平靜而勇敢地等待著痛苦。不久,她知道我在看她,便絞弄著裙裾,顯得非常不安。
時間,在此刻變得很殘酷,無情的折磨著吳義明、艾琴和我。
真必須把那正在生長、成形的生命拿掉嗎?那跟謀殺有什麼不同呢?
『孩子不能留下嗎?』我問吳義明。
『不能。那會是要命的定時炸彈。』他咬咬嘴唇,絕情的說。
這時,診療室的門又開了,走出一位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醫師,手上拿着掛號單,問說:
『那位是艾琴?』
艾琴應聲站起,我也自然而然的走上前。
『你們一道來的?』醫生問。
我們點點頭。我正想拉吳義明上前,却發覺他沒上來,我回頭,也沒看見人。我屏住氣息,覺得一個憤怒的結凝聚在心頭。如果吳義明在,我真想痛揍他。
『留下來,好嗎?』醫生說。
『我們決定拿掉。』艾琴冷靜而堅定的回答。她的勇敢令人戰慄。
『考慮考慮,好不好?』醫生說著要轉身回去診療室。艾琴立即叫住他。
『如果你不幫忙,我一樣會找別人。』
『哎,別這樣別這樣!』醫生一聽,著急了:『我幫妳就是。』他轉向我。輕輕地責備:『怎麼這樣糊塗呢?這種手術對女孩子的傷害有多大?你知道嗎?』
我真的做錯了事一樣,羞愧的低下頭。真是荒唐,我居然像丈夫似的,一點也不辯解的承擔下來。我偏頭看艾琴,她臉上並沒有什麼尴尬的表情,她的默認更讓醫生確信我就是孩子的父親。
『反正要做,交給別人我更不放心。』醫生嘆息著對我說:『麻煩你在保證書上簽名。』
我照著他的意思。簽上自己的姓名。內心充滿異樣的感覺。
『以後不要再對她這樣。』醫生說。
『我知道。』我居然感到深深的罪惡,彷彿該責備的人是我,而非吳義明。
艾琴隨著醫生進去診療室以前,回過頭輕輕地對我說了一聲:
『謝謝你。』
不知為什麼,她那個眼神和那一句話,竟讓我的心絞痛不已。
艾琴進去不久,安靜的空氣中傳來冰冷堅硬的金屬器械碰撞的聲音,我聽了不禁毛骨悚然,坐不住,便站起來。就在此時,我看見吳義明從候診室的另一頭急急走來。
『艾琴進去了?』他問。
我幾幾乎乎要揍他,如果候診室沒有其他人的話。
『你躲到哪兒去了?』
『上廁所。』
我聽了啼笑皆非,直搖頭。
『你要弄清楚,這是你的事,可不是我的事。』我儘量壓抑自己,不生氣,可是我的聲音仍然激亢得令其他人為之側目。
『小聲點好不好?』他壓低聲音,拉我坐下。
『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你這算什麼話?』我不禁為艾琴打抱不平:『裏頭有一位女孩子正在為你受苦,你難道沒有任何表示嗎?你算是男人嗎?』
『怎麼辦?』
『娶她呀!』我差點又要站起來,被他拉住了。他面有難色,顯得畏畏縮縮。我又問:『辦不到?』
『你知道,我還要一年才畢業,並且要服兵役,我憑什麼養她?連這次五千元都要向你借,我能做些什麼?』
『總有辦法吧!』
『你說得倒輕鬆,那有那麼單純?』他點燃一支烟,抽了起來。『慢慢來,不要逼我,好嗎?』
他既然這麼講,我們就沒有話好說了。直到艾琴出來,我和吳義明除了抽烟與等待,什麼也沒做。
艾琴走出診療室時,她的臉失血的蒼白,眼皮浮腫、憔悴,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一朵青春美麗的花朵,幾幾乎乎要凋零敗壞,真是殘忍呀!我們都迎上去,因為她似乎已走不動了似的。我想扶她,但又不敢。
『要不要再坐一下?』
『我在裏面躺了好一陣子,只想趕緊回家。』她的聲音細得游絲一樣。看著她,不知怎麼,我心裏忽然興起一種風中有雨的早晨的感覺。
我發誓,絕不讓任何女孩忍受這種可怕的痛苦。
艾琴住在士林,由於順路,我們三人便一道搭計程車,先送艾琴回家,我再上山。
我坐在司機身邊,由反照鏡看見艾琴虛弱的偎在吳義明的肩,臉頰掛著清冷的淚水,彷彿睡著了。
司機抽著烟,空氣顯得悶,我請司機把烟熄掉,司機便搖下車窗,用指頭很熟練的把烟蒂彈出去。黄昏的風吹進來,烟霧爭先恐後的鑽出車窗。艾琴醒來,問:
『到了嗎?』
『放心。我會告訴你的。』吳義明輕輕按了按她的頭,她便又靠著他的肩,但眼睛並未閉上。
車子到了巷口,吳義明要司機停車。
『為什麼不駛進去?』我問。難道要艾琴走這一段難走的路不成?
『免得讓她家人看見。』吳義明說。
『你——』我真不明白,怎麼會有這樣自私的人?
怪的是艾琴也很認命,聽話的下車。她不要我們扶她,堅持自己一步步的扶著灰暗的巷牆,慢慢走,還回頭做手勢,要我們離開。夕陽把巷子照得輝煌,也把她的身影拉得又黑又長。她就這樣孤單無依的一步一步的走進巷內。我看著她辛苦的背影,心裏難過得幾乎叫出來。
這個蹣跚、虛弱、歪歪斜斜的背影,一直抹不掉,在好幾次的夜夢裏把我驚醒。我睡不著,便抽著紙烟,等待黎明醒來,並祈求上蒼,賜福予她,希望吳義明經過這件事之後,一改往昔的薄倖,能夠安定下來,不要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