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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與蒜頭雞 (LE CLOCHARD ET LE POULET A L’AIL)第三章 LA VIE (人生)

第三章 LA VIE (人生) 2006/12/03

你如果對人生的殘忍或記憶的不可靠,都做好心理準備了,實在沒道理那麼脆弱。脆弱的人應該是那種對人生毫不理解,以為美人魚長了兩條腿上岸去,就能嫁給王子的人,那才會受傷害,覺得人生不如所想。
~蔡康永[1]
死亡,是唯一的終點。該來的總是會來。
~莎士比亞[2]
應該是台灣最大的BBS站批踢踢站,有敝校敝所的版,按照年級分,總共有93級(研四那一屆)、94級(我們這一屆)和95級(研二那一屆)。
最近發生了一件事,但與其說是最近,倒不如說最近終於爆發開來。大家的怨氣都蓄積了很久。
由於我不是當事人,又跟當事人不是很熟(所有關於他的資訊都是來自萬惡的批踢踢版上的文章),因此我會儘量以客觀的角度來描述。
這齣戲的主角是國立大學的研一生,男性,有著他人難以理解的性向問題,家境很辛苦,去年就已經考上,卻因為經濟壓力,中輟一年。今年回來繼續學業,除了經濟壓力仍然困擾著他,他人的眼光與若干流言的中傷,更讓他時常興起不如歸去的念頭。許多攤在他眼前,光鮮亮麗的工作機會更讓他在升學與休學間進退維谷。
我們都有個人部落格,所以分享自己的心情與生命,本無可厚非,認同我們的過客,關心我們的家人、朋友自然會光臨。但批踢踢的班版,比較偏向群體聯繫的性質,譬如分享資訊,同學彼此間情誼的交換等。之所以我知道主角的片段資訊,正因為他經常將個人生活搬上檯面:「義大利有公司出七萬月薪要我去,包吃包住,大家覺得我該去嗎?」「今天去德文面試,主考官稱讚我聽力不錯,臨場反應好。」「我曾經從事口譯業、觀光業、銀行業、國貿業……。」
主角是一個很敏感的人,敝所又都訓練出一批邏輯清楚、辯才無礙的學生,之前便因著一些對某些事情理念上的出入,有過小規模的辯論與火花。這次會整個爆發開來,是因為我們這一屆的學長姊真的看不慣他一再於版上公開個人事情與心情,等於要強迫他人接受,加上口氣又很衝,因此多人輪流發難,希望他收斂一點。
蒜頭雞是其中之一:「只感覺一個好脆弱好脆弱的人帶著一顆好脆弱好脆弱的心,不斷掏心掏肺地訴說好多令自己與令他人難過(?)的故事。看看你自己以外的世界,真的沒有人比你更慘嗎?每一件事都是學習,學習看著有人如此自卑而不斷膨脹自己到一個完全不顧他人眼光的巨大個體,我偷偷地學習更謙虛、更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
故事的主角最後選擇退讓,也選擇了離開,讓他的弟妹能有更好的求學環境與機會。我們都是有血有淚的人,只是,我們每個人也都有一本厚厚的難唸的經,你不翻開它,它也會被風吹起,揚起了扉頁。要不就是每天晚上23時37分一定要跟女朋友怒目相視;要不就是爸爸又酗酒;要不就是論文的文獻堆得老高,橫著翻譯或直著翻譯都翻不出來;要不就是邊讀書還要兼三個家教。因為我們都覺得自己翅膀硬了,覺得自己長大了,會把苦澀往心裡吞,因此看到這種不成熟的年輕人,把自己的憂鬱與苦惱,全都拿著麥克風對著全校師生宣布時,覺得不習慣,覺得難受,因為我們看到他撩撥著其無奈與絕望時,其實是看到我們自己的絕望與無奈被撩起的影子角角。我們覺得氣憤,其實是因為自己的苦楚被別人看見,而不是我們看見了主角的苦楚。
因此我們眼底容不下這種懦弱,容不下這種徹底與赤裸,因為我們早就學習了要承受。
我們都錯過了那種相信美人魚上岸後也能找到英俊瀟灑的王子,與騎著南瓜馬車就可以來電五十的純真年代。
*****
君依是我的初中同學,24歲,在很小很小的出版社擔任很大很大的叢書編輯。個子同一般女生高,身體同一般女生重,眼睛很亮,知道在適當的時候眨眼,也知道在適當的時候閉上眼睛。
君依:「到今天為止。」想必是看到我MSN上的暱稱:「《民生報》真的停了嗎?」,這個大忙人還挺關心朋友的。
蒜頭雞:「真難過。那麼具代表性的報紙居然停刊了,震撼。如果妳有機會看看法國的報紙業,就可發覺台灣報業萎縮地既快速又嚴重。」沒想到早起一點,卻只是早一點陷入了來來去去的MSN漩渦。
「台灣不僅報紙業萎縮,台灣錢也快速地變小,email給我,我給你看一篇文章,是一個人到英國玩,發現台灣錢不值錢後的痛苦與掙扎。」這我十分同意,去年八月來歐洲,台幣兌英鎊是57:1,台幣對歐元是39:1;現在分別飆到了63:1與42:1。
「寄了喔。」叮咚一聲又想起。這小姐今天動作挺快的,還蠻閒的嘛。「嗯,謝謝。」如果未來有MSN文本分析的相關研究,我想「嗯」這個字應該會高居用字排行榜首傑。「嗯」可以表示同意、不同意、拒絕、接受、無奈、興奮(例:「嗯!」或「嗯:p」)、不置可否等,使用頻率極繁。
「不用謝不用謝,我只是把一個悲哀傳給下一個人。」君依的口氣會讓人聯想到她兼具機車與落寞的表情,數年來如出一轍。
我對她總是極有耐心,也總是對她傳揚光明的快樂主義,但我今天懶得跟她兜圈子,快速地敲了兩個字:「無聊。」
「但是這是一個社會現象呀,不無聊。」
「現實歸現實,不必把悲觀主義掛在嘴邊。」我其實天性是悲觀的,我永遠記得六、七歲的時候,就曾經在半夜兩、三點敲爸媽的主臥室,然後抱著媽媽哭喊人為什麼會死;也曾經在兩年後,跟同床的弟弟說,有生之年一定要好好孝順爸、媽,雖然他是以一記樂天的打鼾聲回應。
「A man can but die once; we owe God a death.[3]」莎士比亞說。是啊,我們都欠上帝一條命。多年後我讀到這個句子,不知道為什麼,都懂了。
無論如何,我有一對習佛後太寶貝的父母,教我如何快樂地看到生命的亮度。
「你的人生真樂天,好好。」螢幕上面的字讓我有點驚訝。
「也不是完全樂天,只是妳可以自己選擇要用那一種思維過日子。找到生命中值得快樂的事很重要。」
******
「我常常認為,找到生命中值得快樂的事很重要,」我今天沒有多餘的錢、多餘的麵包和多餘的水,Antoine看起來並不歡迎我。「你那個學弟也是一樣,分享自己的苦上了癮,如果頂到了別人的苦,就變成災難了。大人的世界真的很險惡,還沒長大的小朋友有這樣的思考與行徑,其實不足為奇。」
上個禮拜的一天下午,公車裡的人不多,但位置一個個都被卡滿,過了「盧森堡博物館」站,兩個人上車後,密閉的公車裡突然滿是臭氣,乘客的眉頭都皺了起來,有人用衣角,有人用手巾,不張揚地摀住鼻子,剩下的人,大概都是閉氣吧。等到全身臭氣的流浪漢下車後,空氣才又重新新鮮了起來。但是我的衣服整個臭掉了。
很奇怪,Antoine看起來不乾淨,卻至少沒有異味,跟他講話時不必拒人於千里之外。「我剛剛在捷運上時,有一個老伯伯在車廂裡吹小喇叭,吹得還不錯,掙到了滿多錢。你幹嘛不學學別人?拉手風琴的跟小提琴的也比比皆是啊,你一樣都不會嗎?」
「會。只是不想。我鋼琴學到十八歲。」我在Antoine臉上又看到了厭世與反社會的表情。跟那多少次相遇的表情一模一樣。「喔,我想我講話太直接了,抱歉。對了,Hotêl de Ville經常有免費的展覽,你有時間……」我焦慮地隨意丟出一個問題。
「去了,你是說 BERTRAND DELANOE 的相片展?」我驚訝地點點頭。「10月19日開幕那天就去了,你不知道乞丐是世界上最閒的一個族群嗎?」「我沒聽說乞丐那麼有文藝氣息的。」我在心裡滴咕。
「DELANOE說,我試著表現我喜歡的世界樣貌,在那個烏托邦裡,人們是善良的,人跟人之間充滿了愛的神采。我的相片,正是充滿了愛的世界的確存在的一小部分證明。」
短期記憶很快取代了瞠目結舌,我說:「DELANOE回憶,我記得巴黎市路上的人都戴著矮的有花邊的尼絨帽;示威人潮鼎沸的巴黎;被敵軍入侵後,低聲下氣的巴黎;工人、中產階級和妓女輪流佔據的巴黎;內戰時,煙火漫天的巴黎。巴黎也是歡樂的中心,而現在在你我眼前的,是汽車、秩序與慢跑者充斥的巴黎。」
「Très bien. 你有花心思去看。巴黎免費的展覽很多,這個禮拜天是十二月的第一個禮拜天,別忘了去博物館走走。」
華格納 (Richard Wagner)是偉大的劇作家,在十九世紀後半期扮演舉足輕重的地位。他開創了一種有別於歌劇的新型態戲劇-「樂劇」(music opera)。他的極端個人主義毫無保留地實踐在他的歌劇中,創造了華麗而無止盡的旋律。
「那,你會去哪一個博物館呢?Antoine?」把電爐調到最強,看著鍋裡的氣泡,我自問自答。
YAYA 在MSN上快速地打了字:「我又被調分行了,怎麼我總是在嚐受離別之苦呢?我覺得自己表面上獨力,實際上安全感匱乏。所以我不喜歡去新環境,矛盾的是,我很容易適應環境,很容易被別人感動,而愛上新的情境結構。」
我心中總是保存妳的笑容與妳的眼淚,只要借貸出來溫習,我就知道該怎麼戒掉頹喪的表情與動作。請妳跟我這樣說。請妳跟我這樣做。
一個小時後,我奪房間的門而出,鍋裡的水早已蒸發殆盡,鍋子底與鍋子邊都起了白色。
我們都是活得很認真的人。因此,有時候煮水,最後把鍋子燒了;或是洗澡前放熱水,最後整個浴室淹水這些事兒,反倒是得以寬恕的正常行為。
[1] 摘自盧智芳(2004)。〈蔡康永談蔡康永〉,《CHEERS 快樂工作人雜誌 第42期》,頁53,天下雜誌股份有限公司。
[2] 原文為:
Death, a necessary end, will come when it will come.
Julius Caesar II, 2
Caesar to his wife
[3] 出自2 Henry IV III, 2
Feeble, a recruit who belies his name, to Bardol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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