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前幾個月的葉石濤紀錄片《台灣男子》,《他還年輕》的主角吳晟,名聲是較為遠播的,主因或許是介入社會的力道較大,但這並非是要論二者之於台灣的貢獻,尤其就文壇的觀點而言,兩者都是大老級的人物,即便本人不見得會以此自居。另一方面,二者也有一個極大的不同,葉石濤已仙逝,而吳晟仍在文壇中走跳,即便也已是晚年歲月,但這個一來一往,便在敘事手法上形成對比:在葉石濤的紀錄片中,會以各種藝術形式再現小說,包括戲劇、落語、舞蹈等等;而吳晟的詩作,則以朗誦及音樂的方式呈現。但也並非僅僅是因為在世與否,葉石濤的不在,雖然少了現身說法的可能,但是卻也因著各種藝術形式的呈現,而使的文學轉譯的活力被凸顯出來;而吳晟的詩在多是朗誦的手法下,卻也沒有因而顯得乏味,事實上我們可以看見,詩作在片中的編排,在其井然的結構之中,恰到好處的呈現,搭配地景及主題音樂,所呈現的是吳晟對於土地的熱情、對於社會的關懷。
片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吳晟對於鄉土、對於田園的親近與敬重,不僅僅是只要進入林間、進入田間,必定衣裝整齊而已,而是片中依稀透露的、將山林田園,作為書房以外的「逃城」的精神。當吳晟被社會黑暗纏身苦悶而靜不下心時,他往樹林去,他往田野去,甚至是往河流上游而去,在山林田野及溪流中,得到療育與喘息,這是他與自然關係親密的證明。而我們也看到,在他描繪、歌頌山林及溪流的詩句中,也帶著對社會的批判、對生命的反省,尤以電影中段時的主軸〈筆記濁水溪〉為勝,我們隨著電影順流而下,從上游的聲勢浩大壯闊,到中下游、甚至河口的了無生意、荒廢的荒涼,不只是訴說人類的自私,對它自身而言,也是一種提醒。雖然在片中,曾強烈的表示對於社會已經管不了,但當進入到自然之中,那份悲傷與憤恨,仍然是相當強烈而無法忽視與抹滅的。這也正好與太太與女兒對他作風的剾洗吻合,便是一個嘴上說放棄,但身體卻不服輸的執念者。
挺可惜的是,拍攝期間正逢北農風波,可以清楚感受到吳晟的身心,並不是在最佳狀態,甚至可說是正在被消耗的。在片中提及數次想把心情寫下來,但很猶豫這是否值得書寫?可是我們也看見在那個心理狀態下,大大影響他的創作,換句話說,這已經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了,甚至可說,這是不得不為了。對他而言,是個紀錄、是個抒發,而站在今人的視角而言,那陣子的風波,後來留下好多紀錄,不論是文字的、聲音的,或是影像的,而這部紀錄片,同時結合了三者,並且是在風暴之中,貼著當事人在述說,因此,相較於後來的所有紀錄,這是更真實且即時的。關於北農風波中的所有敘事,明明應當是吳晟文學生涯當中,其中的一個故事,卻在浪濤的當中,幾乎成為這部片的重要軸線,而吳晟本人也頗受影響。為人父者,看見自己的兒女受欺負,自然是不在話下,同時,可以看見整個家都被搬出來汙衊,這也是吳晟最無法接受的,但是他本人也非常清楚,多說甚麼不僅毫無意義,甚且是會被噬血媒體及吃瓜群眾落井下石,所以不多說,也不想說,都悶在心裡,這或許也是往後大大影響身心的原因吧。
但在這樣的風暴中,家人及朋友,成為他山林逃城以外的避風港,例如太太、例如兒孫。事實上,我們可以感受到,太太對吳晟而言,重要不亞於山林田園,從片頭序章吳晟在表揚會上將榮耀歸於太太,或是溯濁水溪源時,由太太掌握方向,或是在旅外時,對太太的思念之情,其實不難發現,太太也是他生命裡面,很重要的逃城。他們的相知相惜,不論是吳晟沮喪時的鬥嘴,或是對於吳晟介入社會的支持,無時無刻展現;而當其妻闡釋對於土地的思囑及反省時,那般浪漫,及對土地同樣的敬重與親近,那從他口中所吟出、筆尖所寫下的詩篇,更是深刻的讓人體會到,他與吳晟的相知相惜、相輔相成。兩人同樣擁有浪漫,對土地、對生命。他們家的人、他們的朋友,都是如此,雖未必能成詩篇,但人人皆浪漫。
不過,有個部分是被許多人討論到的,就是在接近尾聲時,他的那趟北美行,先後探望了聶華苓及瘂弦,但穿插在順著濁水溪而下的敘事中,不免略嫌突兀。不過,這或許是一種文學生命的溯源吧,濁水溪是他文學生命的泉源,而將這道泉水引入文壇的,便是聶華苓及瘂弦,雖然安排在這略顯突兀,但在觀後回想,這不單單是吳晟對於其文學生命的回溯,甚至是整個生命的,所以在這段情節後,接續的是站在示範公墓旁,以輓歌詩句及歌曲穿插作背景聲音,追憶長眠於此的父母公媽,並說道,自己「連鞭」也會在這的吳晟。
紀錄片,或作家紀錄片,往往是對過去事件的追逤,並反思未來的路,葉石濤的紀錄片讓人更認識葉石濤之餘,對於語言文學、對於文學轉譯,都能有深刻的體悟;而吳晟的紀錄片,於我而言,再現了吳晟的文學生命,以詩、以歌,而同時,也深刻的省思著:對於我們腳下所踏著的這塊土地,我們能以甚麼方式去在意、去關心?吳晟以詩、以文、以行動,那我們做為後輩的呢?那樣對土地單純的意志,我們是否有辦法承接、並世世代代的傳承下去?
寫於2022.9.20,發布於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