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为了“我是女人”这个信念牺牲,因为女人得到的太少太少了。
《小小姐们》第九集终于点题,这出性转的"麦克白"。到了这里,我似乎也忘了剧名《小小姐们》的真正由来,开播时就介绍是由《小妇人》为原型改编。
顺着这由头,一个崭新又熟悉的故事在观众面前展开:贫穷三姐妹相依为命,大姐的好朋友死了,给她留下一大笔钱,是从有钱人那里偷出来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讲起,于是自然而然就感觉到,确实是一出今时今日的东亚版《小妇人》,梦想破碎,生活近乎从复仇开始。
我对《小妇人》的记忆很模糊了,在遥远的童年时期也曾令我的目光悠长,到达了更远的地方,甚至于是对未来的想象,泛着一层莹润美好的光,现实里所有的残酷都被小心包裹起来,像是没了尖角的方桌,无论在它面前如何自由放肆地奔跑,也不会被撞破受伤。
后来看《那不勒斯四部曲》,故事中的两位女主角,莱农和莉拉,在她们很小的时候,曾鼓起勇气去和街区的"恶霸"要回自己掉落的布娃娃,结果得到一笔钱,她们用来买了一本《小妇人》。两个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几乎将书本都翻烂。然后莉拉开始写起了自己人生中第一部小说,虽未现世,却也间接影响了莱农,在她的漫长的人生中总会浮现,后来由她现身,写出了她和莉拉的全部故事。
所以我想,《小小姐们》官方介绍说是由《小妇人》为原型改编,恐怕也是编剧个人的喜好和憧憬,藉由它来完成一个深藏于自己内心的故事。
此前并不了解这位编剧,也几乎很少注意到一部电影中编剧所起到的作用,好像导演风格就盖过了其他人的努力,细想真是一种可怕的忽视。直到前段时间看了朴赞郁和汤唯合作的新片《分手的决心》,因为对这个故事本身感兴趣,好奇是什么样的人先创造了这个角色,而后由导演和演员绝妙的配合得以实现,从而才开始注意到作为编剧的郑瑞景。
我相信比起导演朴赞郁一贯鲜明出彩,容易被识别的风格,给予一个角色以蓬勃生命力的其实是编剧——起码最先是创造故事的人,然后再由“讲故事的人”去实现它,尽最大努力贴近,让“虚构”在立体空间内发生,就像蝴蝶振翅般鲜活升起。
早在《分手的决心》这部影片热映,郑瑞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就提到了《小小姐们》:
不久,电视剧《小小姐们》即将播出。我写了大约2年半。
……电视剧和电影,首先时长就不同。对于2个小时的时间,我确实十分清楚。比如,30分钟后,大家会有这样的感受,1个小时后,大家将会期待,这里会有什么样的情节展开,下面的故事需要从这里突出,需要在这里改变方向等等。
写了10多年了,自然也就有了这种感觉。如果是12小时的长度呢?由于定了两个小时,一开始我想把它分成两部。所以,当第二部分结束时,故事就结束了。12个小时,在这期间持续探索并不容易。
但是故事是没有大小之分的。与其说是主题的深度,不如说是概括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如果电影的2个小时是呈现人类生死本质的时间,我认为将12个小时想成至少是一个季节的长度就好了。
似乎观众还在惊叹于《分手的决心》时,她已经将注意力分给了即将上映的《小小姐们》,不难看出她对这部剧的珍视和期待。而分享给记者的那一刻,这个故事的创作也已经成为了过去式,所以她可以完全脱出身来,就像是在数玻璃珠子一样寻常,藉由它们来谈论电影与电视剧的区别、故事的大小和主题深度、故事中角色的生活轨迹。
我曾看到过有人批评《小小姐们》这部剧,还特意提到了郑瑞景的创作经历,认为她在电影剧本方面无可挑剔,但似乎不太擅长电视剧剧本的写作。再细看接下来的论据,竟然就是指责她不熟悉长久以来电视剧观众的喜好,创作的角色并"不讨喜"。这是不公平的,创作也不是服务,没有讨好观众的责任,只能尽可能地寻找观众,贴近观众。而这位批评者倒不如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就是不喜欢,这个所谓没被讨好的观众就是自己。
对郑瑞景的了解,也只有通过她作为编剧得以充分发挥的众多作品来还原了。但是在此之前,还是先说说《小小姐们》这出所谓“性转的麦克白”。其实我很犹豫是否要用这样的词来概括,因为"性转的麦克白”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叙事奇迹,它还只是一种设想——在面临与男人相似的处境下,女人的故事会发生什么样的化学变化,她们命运的齿轮又将如何转动。
但是故事发展到第九集,编剧自己揭开了这一层隐喻,并且也未将它放在什么起眼的位置,只不过是像收集一块大小合适的鹅卵石,帮助过河而已。这一集看清母亲真面目后,最终选择出逃的孝璘,在学校就演了麦克白。她在舞台上听闻好友仁惠不见了的消息后,很快晕厥过去,是"麦克白遭受背叛",也是新的感情从旧的枝桠中长出。
在无从知晓真相的情况下,面对母亲的挑拨,她仍然选择"爱",向母亲表明是自己让仁惠离开的。而被孝璘母亲囚禁的仁惠,在闭室中醒来后,第一反应是孝璘大概会以为自己辜负信任、卷款逃走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这种遭受背叛的痛苦中走出。
不管后面的故事将如何发展,这都已经不再是按照预言上演的《麦克白》了,孝璘只是演了大人们早已演过无数次的故事,但她并不是受到女巫和妻子蛊惑的麦克白国王,仁惠也不是冷血无情的麦克白夫人。两个少女之间的感情,在这一集终于冲破了剧中所有血淋淋的斗争。
从小我都能感觉到不同女人之间存在的角力,最令我感到痛苦的也是这一点,但我想最终将我催发至成熟的也是。后来我选择用伤口去弥合,相信女性之间本没有斗争,我们可以分享,可以联合,可以为了共同的信念而战斗。最极端的时候甚至想过不知是谁为我们设计的那个陷阱,喜欢上同一个人怎么办,我的答案是可以像玩具一样让度。我愿意为了“我是女人”这个信念牺牲,因为女人得到的太少太少了,她们至少应该得到同类伟大无私的爱,一种弥补式的付出。
于是我们讲述女性之间的友谊,就好像她们之间不存在任何角力,但友谊的前提似乎正是各种各样的角力。想想那不勒斯的莱农和莉拉,嫉妒、背叛、憎恨,但主要是因为爱,也许她们作为小说主人公的自己都没有发觉,横跨了几十年时间再去回忆时也不会直白地说出那个字。
在讲述《小小姐们》时,我会说这是一场女性因处境不同不得而已进行的争斗,但因为内心的补偿心理,选择下意识地规避这个词,觉得不应该,相信她们应该是在分享、联合,才能让真相显露。不过又如何呢,如果不承认斗争,就是不承认女性身上也有危险性与侵略性。除此之外最主要的仍然是爱,或者说斗争只是它的表现形式。
三姐妹先是因血缘关系连接,有过拒绝、背叛与憎恨,但紧紧拉扯,在人生重要关头仍彼此牵挂。而剧中没有血缘关系却产生连接的女性,花英是大姐吴仁珠选择的"姐妹",孝鄰是三妹吴仁惠自己选择的"姐妹",这是她们的幸运,很可能也是出自作者的怜悯。二姐吴仁京就没有遇到这样与自己相仿的"另一半",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物是更加"完美"的,她对于真相的执着、面对现实的勇气。像仁惠和仁珠作为普通人,都会下意识选择逃避,甚至是以逃跑的方式来面对。
在得知花英死亡真相以前,仁珠一直是依靠花英的影子存活并斗争的,直到真相被揭露的一刻,她终于放下对花英的执念,慢慢地找回自己、作为自己去做出选择。她必须这样,必须接受花英死亡的事实。
仁惠和孝璘更是没有分开过,除了孝璘母亲将仁惠囚禁起来的时候,她们在剧中好像第一次分离,再重逢时手拉手逃向理想中的生活,比拥有血缘关系的人还要亲密万分。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她们也是一体的,如果将她们分开,任何一条单独的故事线都不可能实现。她们是对照生长的兰花,不同的人生弥合在一起时同时拯救彼此。
看到孝璘给母亲留下的信,与仁惠一起纷纷脱离家庭的选择,想象她们小小年纪就要去过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活,感觉这种成熟也是由存在于她们周围的角力所催发的。那些残酷的斗争并没有影响她们赤诚相爱,对世界的憧憬、持续创造的愿望。
《小小姐们》展示的是不同女人被卷入钱财及权势斗争的阴谋,纠缠着无法摆脱的阶级、性别,狭窄的个人选择,而剧中出现的男人,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在和不同女性博弈的过程中逐渐沦为背景和工具。但足够多的隐喻表明,真正展现杀机、建立邪恶系统的,是那些虽然身躯已陷入沉睡、但始终阴魂不散的男人。就连臭名昭著的"情兰会",虽然长期由女性经营、周旋,但蓝色兰花寄生的那棵大树,仍被称之为"爸爸树",遮蔽并保护这个国家发生的所有邪恶的事。
编剧郑瑞景此前还改编过《指匠情挑》(Fingersmith),与朴赞郁合作的长片《小姐》在2016年上映。到2022年的《小小姐们》,这个剧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小姐》。果不其然,在孝璘与仁惠出逃时,在船上握手相视一笑的镜头回应了《小姐》。
我对《小姐》这部电影印象深刻,后来偶然想起去搜索,才注意到海报上的画面十分压抑,两位女主角分别被不同的男子牢牢控制住,和作为故事原型的《指匠情挑》相比,有种持续下坠、一再步入绝望的色彩。
现在想来,《小小姐们》这个剧名和《小姐》的相似也不再是一种巧合,而更像是编剧有意为之的,她确实仍在讲述同一个主题,或者可以说是一种可贵的延续,伴随着她创作过程中的思考,毫不吝啬地分享给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