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06|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轉譯團】林于玄:馬場町的青草,一定長得很好吧!──詩人張冬芳逃亡日記

    這是張冬芳在1950年白色恐怖期間所留下的印記。(藏品/文學台灣雜誌社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這是張冬芳在1950年白色恐怖期間所留下的印記。(藏品/文學台灣雜誌社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白色恐怖下的印記】
    《詩人張冬芳逃亡日記》是張冬芳在1950年白色恐怖期間所留下的日記。
    張冬芳在日治時期後期(1937-1945)登上詩壇,是日治時期重要的文學雜誌《台灣文學》成員之一,卻在1950年後不再提筆。
    他唯一留下的這本日記,是我們記憶起這位豐原少年的開始。

    1938年,21歲的豐原少年張冬芳從臺北高校畢業。那一年,一批SB-2轟炸機從中國漢口機場起航,在臺北松山機場和新竹空軍基地上空,投下二百八十枚炸彈,炸響了殖民地臺灣投入「祖國」戰爭的序曲。同樣是那一年,他和出身鹿港的18歲少女高尚華結婚,拉開他們婚姻的樂章。日後,他將在他的日記裡稱呼她為「愛妻」。
    1939年花開之時,張冬芳考進東京帝國大學中國哲學系,躋身留學日本的臺灣青年知識分子之一。同年遠赴日本東京的豐原少年,還有呂赫若和張國雄。那年夏天,張冬芳返臺,帶著他新婚一年的妻子高尚華共赴日本。
    在張冬芳的記憶裡,那是一段充滿飯菜香的日子。遠赴日本的臺灣留學生們常常聚集在張冬芳和妻子的住處,餐桌上是妻子燉煮了幾個小時的豬腳、臺灣菜,和留學生快活的談笑聲。
    歷經殖民統治、戰爭,張冬芳都沒有逃,直到1950年10月24日……(藏品/文學台灣雜誌社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兩年後,戰爭在太平洋上爆發,日軍突擊了美軍位於太平洋的軍事基地珍珠港,而另一場「文學戰爭」則在「祖國」日本和殖民地臺灣間開打。1941年2月,由日本人西川滿主編的《文藝臺灣》配合戰爭時期的新體制改組,西川滿將《文藝臺灣》朝著唯美的浪漫主義發展,以耽美的書寫建構日本的帝國之美,以及殖民地臺灣的「幸福景象」。隔年,張文環、黃得時、簡國賢等人因為不滿西川滿的作風,退出當時的「臺灣文藝家協會」,另組「啟文社」並創辦《台灣文學》。
    熟悉臺灣文學的大家或許對《文藝臺灣》和《台灣文學》之間的戰爭都不陌生。彼時剛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的張冬芳,也是《台灣文學》的成員之一,他曾經在《臺灣文藝》將漢文作品翻成日文,如中國作家老舍的長篇小說〈離婚〉、賴和的遺稿〈高木友枝先生〉,並發表自己的詩作〈美しい世界〉、〈棗の熟れろ頃〉、〈南の国〉:
    稍微顫抖著聲音 母親又說: 你的父親和祖父都曾渴望著這美麗的世界來臨 且在美麗的世界奮鬥而死 吾兒啊 不要害怕 不要膽怯 你必須奮鬥 消滅這個美麗世界的暴風雨 使蝴蝶和蜜峰都能安逸地在美麗的花園 飛來飛去 變成像夢裡的花園 不要讓不講道理的多毛的腿踏進來 要守護這塊祖父的土地啊 在不久的那天 吾兒啊 不要害怕 這就是誕生在美麗的世界的你要負起的唯一的使命 安靜地睡吧 等考驗的日子來臨 ──節錄〈美しい世界〉,《台灣文學》第二卷第一號,1942年2月出版,(陳千武譯)
    1942年末,張冬芳和妻子回到臺灣。10月22日,在山水亭,他第一次見到同樣踏過東京土地的呂赫若。或許他們倆人都沒有意料到,彼此的腳步是如此地接近。11月28日晚上,《台灣文學》在王井泉家中召開編輯會議,在場除了張冬芳,還有張文環、黃得時、呂赫若等人。隔月,張冬芳一家搬到了呂赫若樓下。此後,倆人便常常一同討論作品、做廣播劇,或是喝酒聊天到深夜,到西門町市場喝茶、吃豬腳,到協和會館吃桔梗俱樂部的減價午餐:
    向石黑商店的文奎買兩瓶高級酒,精神百倍地和冬芳回家。 晚上,王仁德說要來,備好了酒等他,結果沒來,和冬芳兩人在陽臺痛飲暢談到夜深月出。 ──《呂赫若日記》,1943年3月19日(鍾瑞芳譯)
    在現今殘存的《呂赫若日記》中,最後一篇正好是1944年12月27日。那天中午在倆人的家鄉臺中,呂赫若借了腳踏車去臺中翁子,找張冬芳談天、吃午餐。
    八個月後,日本戰敗,光復後的臺灣沒有迎來張冬芳詩中的「美麗的世界」,卻如同花園裡的一場大夢,直到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如夢初醒,1948年白色恐怖的風便從花園急急吹向這群自日本歸來的青年知識份子。
    1949年,張冬芳和呂赫若回到家鄉臺中,倆人在車站道別後,呂赫若便開始逃亡,而回到豐原老家的張冬芳也開始他四處躲逃的生活:
    昨天下午一時半岳母患腦溢血急逝……整天負了深重悲哀的心情,為了愛妻之母家悲痛。正在商議出殯,辦手續,做法事等事時,忽然又湧出了一件,令我吃驚了事件來了,真是禍不單行的日子。就是兩位刑警所屬的刑事來我家裏要抓我。 ──《張冬芳逃亡日記》,1950年10月24日
    張冬芳逃過一劫,但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幸運。(藏品/文學台灣雜誌社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這本日記中,紀載著張冬芳從1950年10月24日到11月29日之間逃亡的歷程。在日記的最後,張冬芳寫下他的最後一首詩,紀念同樣曾經遠赴日本東京的豐原少年張國雄:
    早上就聽到不好的消息,但我心裡只希望那是聽錯了的。但終於晚間,我已經非常清楚地認識了這是事實,就是無情的事實了。 張國雄君被槍斃了。我已經認識這個歷史性的悲劇,十二分的認識了用血洗的這個現實…… 今天的報紙十四匪諜的地方 我有些不敢正視了 每天都有熟人 使我惻惻悲哀 馬場町的青草 吃了臺灣的高貴的人血 一定是長得很好吧 ──〈悲哀──贈張國雄君在天之靈魂〉(節錄)
    此後,張冬芳再也沒有提筆。
    1968年,張冬芳逝世。他的兒子從家中的牛欄裡拖出父親兩大麻布袋的藏書、手稿,蹲在後院整整燒了整個下午。唯一留下的,只有這本逃亡日記。

    ★作家小傳
    張冬芳,1917年生,臺中豐原人。豐原公學校畢業,入臺中一中,畢業後考入臺北高校,1939年考入日本東京帝大中國哲學系。畢業後任職於臺北放送局文藝部,戰後初期任職於臺灣大學中文系,五○年代初期倖免於難,1968年病逝。
    張冬芳的詩作以詩為主,有日文詩〈美しい世界〉、〈棗の熟れろ頃〉、〈南の国〉、〈足跡〉等與中文詩〈悲哀〉(生前未發表)。另有散文〈我的母校〉和〈兩個過年〉,以及短篇小說〈阿猜女〉。

    ★團員簡介
    林于玄,2000年生,有詩集《換貓上場了》(斑馬線文庫),作品曾發表於《幼獅文藝》、《歪仔歪詩刊》、《別字》等。
    「讓差異活下來,所以我們寫作,我們記憶,我們就是我們本身,那個還沒有被命名、被定義的暴力穿透的,最生氣勃勃充滿可能性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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