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14|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釀影評|生命是鳥兒獨自舞蹈──高達《賴活》

高達說:「女人就是女人。」看完高達的《賴活》,我說:「女人就是小鳥。」在高達的思想鏡頭前,每個女人的生命都是鳥兒在獨自舞蹈。
我在第一幕裡看見保羅告訴娜娜,有個八歲女孩的作文,是這麼寫的:「鳥是兼具外型和器官的動物,抽離外型就只剩下器官,再拿掉器官,就會看見靈魂。」我隨即想的是,那個八歲女孩,將自己的身影投射在鳥的身上。那時娜娜正要離開保羅以及他們的孩子。娜娜也是小鳥,她想飛走,脫離她原本困住的枷鎖,抽離她在社會上的家庭角色,她就要尋找她的心之所向,過她自己真正的生活。
我想起娜娜(Nana)這個名字,除了正是本片演員、高達 1960 年代的繆思兼妻子──安娜.凱莉娜(Anna Karina)的重新排列,亦無法不使人想起左拉的小說《娜娜》,裡頭的娜娜正是迷倒了整城巴黎男人的劇院演員兼賣身娼妓。個性狂放卻嚮往在戲裡飾演一個正經女人的娜娜,與《賴活》裡渴望當演員卻不得志,最後走向賣身的娜娜相疊映在了一起。我甚至想起了影響高達使用疏離效果的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所寫的《四川好女人》,主角沈蒂也是娼女,在劇裡是神仙們所尋尋覓覓、於自私的眾生裡萬中選一的善良聖女。
我看著第三幕的娜娜,娜娜在電影院看著德萊葉的《聖女貞德蒙難記》的貞德,貞德看著她自己的命運是犧牲,而救贖是死亡。面對死亡,貞德睜大著眼睛,流下眼淚;看著銀幕的娜娜同樣睜大眼睛,隨即閉眼,流下眼淚。我呢?我看著娜娜的同時又有誰正在看著我的命運,為我流淚嗎?此時我覺得,娜娜就是貞德,我就是娜娜,我們全部都是同一個女人、同一個生命。我們同樣承受生命帶給我們,屬於我們各自的苦難,又在同時,成為觀望他人生命苦難的他者。下一幕娜娜在警局接受偵訊時,被問到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娜娜用沙啞的嗓音顫抖引用韓波的詩句:「我不知道。我⋯⋯是他者。」撇過頭,看向遠方。再下一幕,娜娜便踏上賣身的路途。
「逃離不過是場夢。」畫面跳至第六幕,娜娜遇見久別重逢的友人伊薇特,得知伊薇特的前夫丟下伊薇特與孩子,跑去美國追尋他的演員夢。而伊薇特,同樣為了過她的生活,選擇了賣身。娜娜抽菸,我看見娜娜帶著自信的微笑對伊薇特說了一段宣言:「我想我們永遠得為自己負責,我們是自由的。我舉起我的手,我得負責;我把頭向右轉,我得負責。我不快樂,我得負責。我抽菸,我得負責;我閉上眼睛,我得負責。我忘記我有責任,但我還是得負責。」我想她同時也是在說給自己聽。
然而我們真的能為自己的不快樂負責嗎?第九幕裡,我看見娜娜被她的皮條客冷落在一旁的時候,她百無聊賴玩起了點唱機。音樂開始播放,娜娜便隨之起舞。女人的生命是鳥兒在獨自舞蹈。觀望著娜娜看似在努力取悅自己而四處旋轉舞蹈的時候,我其實很難過。娜娜拚了命在為自己的快樂負責,但快樂是能夠自己負責的嗎?娜娜跳到一個段落,抱著柱子,切到下一幕,而下一幕的標題即是:幸福不等於快樂。我總覺得娜娜容易感到幸福,卻難以快樂。
最讓我傷心的就是這一幕。當客人向娜娜要求再一個女孩的時候,娜娜替他找來另一位女孩,帶進房間之後看似不在意地問起:「哦,所以你不需要我了嗎?」「我不知道。」男人不在畫面裡,男人此時已不重要。娜娜停止脫衣,坐在床緣,抽起了菸,低頭,閉眼。窗外的河水波光粼粼,我卻看見娜娜是一隻被遺棄的鳥兒,抑鬱、失了魂。女人的生命是鳥兒獨自舞蹈,時而憂傷停頓,時而雀躍歡騰。下一幕我看著娜娜與哲學家布萊絲.帕蘭在咖啡館談論哲學的時候眼神又是發亮的。
娜娜遇見了愛人,愛人在床上讀著愛倫坡的《橢圓形畫像》。我可以聽見高達的聲音正唸著小說,娜娜彷彿此時回魂成安娜.凱莉娜,聽著愛人高達的錄音思索。如同《橢圓形畫像》是丈夫為妻子畫肖像畫,高達替安娜安置一部電影《賴活》,讓安娜成為一隻獨舞的鳥;亦如《橢圓形畫像》的結局,鑄成了鮮活的生命,卻又是驚愕的死亡。
在高達的思想鏡頭前,每個女人的生命都是鳥兒在獨自舞蹈。《賴活》的娜娜、左拉的娜娜、布萊希特的沈蒂、德萊葉的聖女貞德、愛倫坡的妻子肖像畫⋯⋯,所有的娼女、聖女、妻子此時都成為一隻鳥兒的靈魂片羽,裝進高達鏡頭下安娜.凱莉娜的軀殼裡,讓她為自己跳了一齣悲喜交集的獨舞劇。
全文劇照提供:眷時代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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