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的道理無非是:戀人所言,句句真實。他們是「無辜的」!他們「心地純潔」。他們被一種難以招架的事情和力量征服,他們迷失了,與另一個世界共鳴,與不同的存有層面起舞,以致與凡俗世界的一切標準都相牴觸。(pp.111)
當我們喝下愛情的靈藥,另一個世界就開始介入,那是凡俗生活中不曾存在的層面。平時,這兩個世界互不干涉,也互不交集;然而當某一天,某種奇妙的因緣,或者某件奇妙的契機,我們開始對另一個人感到奇妙悸動的那一刻,事情就開始發生。
什麼事情呢?希臘神話中說是艾洛斯的箭射向了我們,在那一刻,情愛的世界與世俗的世界開始有了交集。我們都曾經說過那些只存在於戀人之間的絮語:「我們要去一個美妙的地方,在那裡有著青翠的草地,矗立著潔白的房屋,總有著足夠的柴火。我們可以種些東西,養幾隻雞;傍晚了,散步到附近的湖邊,牽著手看看晚霞...」。
如果我們僅僅將這種絮語以及所發生的事當成掉入幼稚的妄想或故事,那我們會錯失戀愛中很重要的一個部分。而這個部分牽涉到一個極為常見的錯覺,這個錯覺是:戀愛就是愛。這種錯覺引發了許多我們在戀愛中經驗到的困難與悲劇。
混淆:戀愛與愛
每說到「戀愛」我們就說是「愛」,這顯示我們的語言底蘊大有問題。這種語言上的混淆是一種症狀,表示我們對什麼是愛、什麼事戀愛,以及這兩者間的差別喪失了有意識的認識;把我們內在兩個重大的心理體系混為一談,這對我們的生活與親密關係有著嚴重的負面影響。(pp.56)
當我們戀愛,不論我們有沒有意識到,我們都會開始投注一種期望到對方身上。這種期望一開始會因為粉紅色的氛圍作用,以至於我們可能沒有在一開始便看清楚;然而,當交往的時間一長,或者我們結了婚,我們便會開始抱怨另一半。這些抱怨多出現在某些很小的層面上,比如說碗不洗、地不拖、小孩沒人顧、一回家襪子就丟在地上...。
只要我們和某人交往一段較長的時間,或者即便我們沒交往過,我們也可能從自己的父母或周遭的朋友身上看到這些微小的紛爭。同樣地,我們也常常會聽到我們的好朋友和我們抱怨:「我覺得我跟我的另一半之間已經沒有愛了。我想離開他。」
我們可以說這與依附關係有關:我們在重複父母的關係。不過在感覺上,在直覺上,我們可能曾經留意過一種微小的渴望:我們對伴侶或者另一伴有一種期望,有一種渴望,有一種「當我和他交往,當我和某個人交往,這個期望就能被滿足,即便我不知道那個渴望被滿足的是什麼」的期待。
有趣的是,這種期待可能與是什麼人沒有關係,跟我們對於愛情的期待比較有關係。如果我們仔細地去感覺、去留意, 或者深刻地去覺察,我們可能會發覺這種期望跟我們自己掛勾在一起。
在這裡,我們或許能留意到這個期望的其中一部份:自我中心的貪愛。
讓我們在回到愛情靈藥的部分。當我們稱呼被我們稱呼為浪漫的激情是愛情時,我們便將一種對於自我的貪愛投注在這段關係上。我們愛上的不是對方的真實樣貌,我們愛上的是我們自己:在對方身上看到的我的夢想、我的幻想、我的「需要被愛的感覺」、我的夢想中的完美的愛、我的感覺、我的安全感。如果我們真的很真誠地去看那種被稱為戀愛的關係,我們會驚訝地發現,我們不是真的在跟一個人談戀愛。我們只是「把對方當成載體,藉以得到自己所渴望的激情感受」。
這是戀愛與愛混淆時會出現的第一種不健康的徵兆:當我們所說是愛,其實常只是在談論自我中心。那跟愛沒有關係,充其量就只是一種幼稚的、孩童式的「以我為重要」的變形版本。我們困在自己的問題中,困在這個「我」的大牢籠裡。
另外,我們可能會發現或觀察到,當愛情靈藥失效,那些激情與夢幻投射失去效力,就會出現俗稱的第四年或七年之癢:我們為婚姻中的平淡和規律感到無趣,於是覺得「愛不在了」。這種將激情與愛混為一談的情況屢見不顯。當代不乏那些對於媒妁之言的嘲諷和批評,並將戀愛與自由綁在一起,拱上神壇。我們可能不經意地認為,那些生活中的平凡與責任是愛情的殺手。所以我們可能會聽到或被暗示,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我們忘記了平凡之愛。我們是激情的俘虜。
她(玉手伊索德)不是他的靈魂,她不完美,不是來自天上的天仁。但她自有其人間的美,她有愛心,認同接納他,她有血有肉。她不是那個他幻想中的真命天女。(pp.149)
在崔斯坦與伊索德的故事裡,有兩位同名同姓的伊索德是有意義的。這意味著戀愛關係不只一種,實際上,戀愛關係依著領域的不同而至少能分成兩類:平凡的、日常的層面;以及性靈的、超越的層面。當我們背棄了平凡之愛-背棄那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件:洗碗、拖地、晾衣服、收衣服、澆花、倒垃圾、換小孩尿布、賺錢、通勤......-當我們只是怨嘆式地做著這些事時,我們也會開始對另一半升起一種怨懟:「都是你拖累我,都是這種生活拖累我,如果不是這些,我早就能過上我那美好的人生,好好地享受人生。」
或許與當代直覺最為背反的其中一件事是:當我們背棄這種日常的小事件,我們也就開始背棄與怨嘆我們的生命。即便我們在婚姻中,或者關係中,我們最為忠誠的仍然是我們的夢想,而可能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們的日常生活一眼。當我們只以自己的夢想為重,以能不能感覺到激情為重,我們就陷入了一種追尋的痛苦。
畢竟說起來,激情就是苦難(passion),兩者是同一個字。
這是第二種不健康的徵兆:我們將內在的退隱之路,誤認為外在的某個人,並且將一切對完美的渴望丟到她身上。我們對於自己的愛情有著絕對的忠誠,然而重要且必須被認識到的是:忠於自己的愛情並不等同於忠於一個人。
平凡之愛與超凡之愛:兩個伊索德
天底下,若有什麼事情可以稱之為心理褻瀆的,那就是意圖把神聖轉變為別的東西,意圖把神聖圖利自我。心理上的罪,無關性,無關肉體,也無關「不朽」,而在於把一樣東西錯叫成別樣東西,把它當成別樣東西對待,假裝做一事,實際上卻是另有所圖。這是違反意識的罪,是拒絕有意識地生活。(pp.187)
我們內在的渴望實際上點明了一種極為重要的部分:神聖性。世俗世界與神聖世界兩者有所分別,卻不能放掉其中一邊。當我們越是沉溺在世俗世界中,我們內在那股對神聖的渴望就越發微小而強烈。這股渴望需要出口,因而我們會有對於客體的依戀。
無論察覺與否,在我們意識的某一個深處,都有著一種對於完整的渴望。表面上,那是一種對完整的尋求,反映著我們認為自己是不完整的;而在最深處,那種真實的渴望其實是:完整希望照見完整本身。一切本自無缺。
在這個世俗的世界中,我們總可以在所有的元素中留意到兩種元素同時並存:物質本身,以及象徵。象徵是神聖賴以顯現的方式。悲劇在於,我們誤將象徵當做實存物,並且投射我們內在孩童般的渴望到其身上。在宗教中最常見的一種象徵,是佛像與上人;在戀愛關係中,則是愛人。
我們都很熟悉戀愛的物質層面,那麼,戀愛的象徵意涵是什麼?
或許我們可以用一句話簡單地描述:戀愛的象徵意涵,是經歷自我的死亡。進一步說,這裡所說的「自我」指的是那些過往習慣的總和:我們習慣性的投射、誤讓伴侶背起的期望、我們習以為常的思考方式、以自我為中心的傾向,以及我們過往逃避某些面向的方式。
當我們意會到眼前的這個人並不完美,我們就有可能抽回那些投射在對方身上的期望。這些期望裡面通常包覆著某些沒有被完成的動力,或者某些過往經驗過的傷。當我們抽回這些期望,我們學著用一種不帶期望的、真的看見對方的方式來和對方互動時,我們就走上了一條讓自我死去的道路。
換句話講,我們開始承認:我的成長是我的責任;我以往覺得被對方拖累的那些行動和生活,裡面勢必有我必須背負起來的責任;在所有的情境下,我們都有選擇的自由,而不論我有沒有意識到,我都是有選擇的自由的,和在做選擇的這個我有關。
戀愛或許是我們逃避自由的最大藉口。然而,當我們開始直面生命中的責任,負起讓自己成長的責任時,我們就不可避免地要開始直面那些生命中的痛苦:失落、挫敗、無助、在渴望陪伴的時候沒有陪伴、在需要被擁抱的時候沒有被擁抱...;同時,有意識地成長某種程度上意味著,我們自願地跳入一團熊熊燃燒的大火裡,讓自己被焚燒,讓自己被冶煉。也只有我們開始有意識地收回投射,那個神聖領域中的伊索德才有機會回歸王后的位置,我們內在那處接納的空間才有機會運作,而不是只是以一貫的抓狂和自動化來回應這個世界。
一個人的完整源自於我們不僅只接納那些自己能輕鬆接納的部分,也接納那些我們難以接納,或者不能接納的部分。
愛促使我們以一個整體、一個個體的自性去尊重一個人,也就是說,我們接納正面的也接納負面的,接納可敬的品格也接納不完美。一個人若真正愛人類而非自己的投射,就會愛陰影如同愛其他一切,接納一個人的整體。(pp.201-2)
當我們承認這個世界不完美,承認那個完美源自於一種我們對於完整的渴望,我們就能同時在兩個領域中接近實像:在物質世界中,我們的眼睛打開,我們撥開了那層罩在我們伴侶身上的薄紗。我們承認在這個相對的世界裡,我們都是平凡而單純的個體,我們有著柔軟的心,我們認清了對方的有限性;同時,我們在神聖中體驗到無限,我們知道象徵是一扇門,透過這扇門,我們見證了超乎有限。那一切我們之所渴望的:完整、無限、愛、恩慈...。我們會同時經驗到兩個面向:我們都是有限的凡人,同時,有限性是無限的投影。
羅伯特‧強森在這本書中做出了非常精采的敘說與論述,那些描述我們都再熟悉不過。最後,我想在這裡引述書中的一段話作為結語:
「攪拌燕麥粥」是個不起眼的動作,既不緊張又不刺激,但卻象徵一種將愛帶至塵世的接納,代表一種共度平凡人生的意願,在單純的日子裡尋找意義,儘管生活毫不浪漫,要掙錢過活,要量入為出,要丟垃圾,要夜半起來餵嬰兒。「攪拌燕麥粥」意味著接納,在簡單平凡的事裡尋找價值,甚至美,而不是不斷地索求一場宇宙大戰、快活或凡事都要過癮盡興。一如禪僧之打糠,存在代表的事,在卑微平凡中發現神聖。
榮格曾說,感情無非小事。從人類的愛來看還真是如此。兩個人之間真正的接納盡在一同做的尋常小事情上:忙完一天,安定下來,安靜說幾句話,體己的溫言暖語,日常的陪伴,困難時刻的打氣,天外飛來的小禮物,自然流露的關愛。(...)「攪拌燕麥粥」意味著兩人的愛跳脫了激情幻想,轉化成為平實的塵世當下。(pp.2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