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05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親情,人生的色彩:蔡友政》

  「這麼好?」當我說要請客時,他微微睜大眼睛,帶著一絲受寵若驚,兩條法令紋在他的笑容中浮現。來的路上,我們聊著待會要訪談的內容,雖然是第一次訪談,卻不見他的臉上有一絲緊張。外頭的艷陽從玻璃窗照進來,我都不知道這附近有這麼好的咖啡廳。「以後一定要常來。」我這麼想著。這時兩杯飲料都送上來了,我拿出相機,對他露出微笑:「開始訪談吧。」
蔡友政。圖為訪談當天所攝。
蔡友政。圖為訪談當天所攝。

【孺慕之情】
  講起小時候的回憶,蔡友政露出一抹苦澀的微笑。「當時家裡很窮,每次出去,在街上看到有什麼好吃、好玩的,也沒錢買, 只感覺到媽媽匆匆的要我們趕快回家。」他的眼底閃爍著一股暖暖的、很幸福的光芒。媽媽的體貼,是那種只能感受、無法用言語表達的。
  因為媽媽沒有工作,導致家裡的收入不多,爸爸也沒有一技之長,只能到工廠裡面打零工,賺少少的錢。「我覺得媽媽很厲害啊,把我們養大。」他的臉上露出驕傲又幸福的笑容,以及對媽媽滿滿的感謝。他這麼說著,連我都覺得這媽媽很了不起。
  在四個兄弟姐妹中,他是最機靈的,也常常耍一些小聰明。「那時候很流行丟彈珠,我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顆很大的彈珠,每次一起玩,我都可以把別人的彈珠吃光。」他露出燦笑,就像個孩子一樣。聽到這裡,我睜大眼睛感到意外,沒想到只有在課本上會出現的場景,是他小時候的回憶。
  「也因為這些小聰明,所以國小國中都沒什麼唸書,都是靠天份,放學回到家後都跑出去玩。」他偶爾會跟著爸爸去藤椅工廠做臨時工,賺點小錢;「爸爸的力氣很大,他一彎,就把加熱過的藤條彎成椅背的弧度,我跟哥哥就在旁邊幫忙煮藤條。」聽起來很可愛,但仔細想想又覺得好辛苦,國中國小,怎麼會是需要去工作的年紀?
  蔡友政吸了一口珍珠奶茶繼續說:「爸爸在家裡的時候都很兇,所以在家裡的時候我都很乖,但出去外面就不一樣了。」有時候跟別人玩得不開心,就會打起架來;只要被爸爸發現就會挨打,雖然如此,打完還是會問一句:「啊打架是贏還輸?」「沒輸。」「沒輸就好,人家打你要打回去。」我在他爸爸的話語中,比起責罵,看到更多的是擔心和保護;在當時的年代,要親口說出「我愛你」這三個字,只怕是比登天還困難。
  但小孩子哪裡懂這個道理呢?往往最擔心的還是爸媽。「有一次在玩鬼抓人的時候,我被鬼追,我就衝出教室然後把門關上,他反應不及直接撞上門。結果下一次換我當鬼的時候,他也用同一招,我也來不及躲開,就把門給撞破了。」當時他整隻手都被玻璃劃傷,但怕被媽媽罵,就也不敢跟媽媽說,直到幾天後才被發現長長的傷疤。
  聽到這裡我不禁暗自嘆息,為什麼最深的感情總是要藏在心裡?純樸的年代,他們還不知道,一轉眼,摯愛就有可能從身邊離去。

【烏鳥之情】
  在大學時爸爸得了舌癌,為了付醫藥費,蔡友政去了鐵工廠打工。「雖然說是為了賺醫藥費,但我覺得其實逃避的成分比較多。以前覺得爸爸是很強、好像什麼都懂的人,但突然就變成一個很虛弱的人,再加上因為生病久了,他的情緒也不太好,在家裡就很容易亂發脾氣,導致我很不想回家。」家裡的支柱應聲倒塌,成了不完整的避風港。他垂下眼簾,沒有了先前的笑容,對沒能為爸爸多體諒感到內疚。
  大學時他做過很多工作。「我當過補習班的助教,中午午休的時候我就跑去麵店打工,還可以省下飯錢。」因為三餐都吃麵,變瘦了,他媽媽還因為這樣,感到很愧疚,以為他在外面都吃不飽。說到這裡蔡友政笑了一下,又展現出他跟媽媽的親密。他跟媽媽之間的感情,就算是陌生人,也可以清楚感覺到。
  「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去鐵工廠打工。當時都沒有什麼保護措施,常常鐵屑都噴的全身都是,灼熱的鐵屑掉在地上,踩到就嵌進鞋底,回去才發現連襪子都勾破了,沒過幾天整雙鞋就報銷了。」工作完滿身鐵屑,洗澡時,用水一沖,黑黑的鐵屑都堵在排水孔。
  好難想像,在高中大學這個年紀,在一夕之間失去父親,必須負擔家裡大部分的開銷。原本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忽然就被迫成長為大人。壓力像石塊一般砸在他身上,我覺得換作是我,也會想逃離家裡。

【如膠之情】
  說到戀愛經驗,他的笑容又出現了,洋溢著甜甜的味道。「大學的時候我們很流行取綽號,有叫什麼雞的、也有魚的,我的綽號是土撥鼠。」他無意間在網路上看到一個也叫土撥鼠的人,覺得很有趣就開始聊天了。後來他去當兵,整整三年沒有上網,也沒有跟那個土撥鼠持續的聯絡。後來偶爾在網路上遇見,也只是隨便哈拉兩句,沒有什麼很深的印象,只知道有土撥鼠這個人。
後來到新竹工作,常常要工作到八、九點,要等加拿大的客戶送資料過來,才可以下班,有時候甚至要到晚上十一點。中間就有一段空窗期,蔡友政就用這個時間上網。「『你是我們曾經認識那隻土撥鼠嗎?』」很奇幻地,兩隻土撥鼠又聯絡上了。
  之後他們就常常在晚上七點到十一點這段時間聊天。過了一年,終於約出來見面。「我還記得是在台中火車站見面的,當天一起去看了電影,而且第一次約會就牽手了。」他一一詳述當時的情景,連當天的電影名稱都還記得。沒想到看起來像個大男人的蔡友政,內心是這麼的細膩,從話語中還可以聽出一絲羞赧,可見當時他肯定也花了不少勇氣。
  我對他們之間的進展之神速感到意外,同時也從他的深刻印象中,挖掘到他對兩人相遇的重視。他吸了一大口珍奶,繼續說:「對啊,沒想到談戀愛這麼簡單,大學的時候都不知道在幹嘛。」其實是在網路上聊了很久,彼此都很熟悉了。
  他們兩人間的故事,在我看來就像是小說裡的情節,好浪漫。「我記得她那時候還有男朋友,還在猶豫。我就說:『那你就再決定啊。』」說到這裡我們都大笑了起來,單純的年代,連愛情都是這麼單純。
  大概又過了兩年,他們就結婚了,但結婚的過程真的讓我很意外。「我記得有一次在交流道下;我也不知道,她有時候想法就是怪怪的。她就說:『我們已經過了兩年了,感覺有點變淡了。』我就說『這樣喔,可是我不想分開欸,不然我們結婚吧?』結果她竟然說:『好像可以考慮看看。』後來就約見雙方父母了。」聊到這裡,我們都笑得合不攏嘴。雖然求婚的過程非常離奇,毫無心機的兩人總是讓我有些羨慕,簡單大方,溝通上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說到離奇的劇情,我和蔡友政都笑出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那個時代,每個人的愛情故事都這麼離奇。其實後來蔡友政的結婚過程不太順利,像是沒錢付禮金、對方家長不喜歡他,諸如此類的問題,就好像紅樓夢中賈寶玉和林黛玉的邂逅一般;只是最後蔡友政和土撥鼠順利成婚了,但二寶卻落得一死一出家的結局。

【天倫之情】
  結婚以後,回家的次數就大幅減少了,大概就寒、暑假跟過年會回去而已。路途遙遠,她也不喜歡坐這麼久的車,生了小孩之後在車上又很吵,就很少回去,和兄弟姐妹見面的機會也變少了。
  哥哥原本住在家的隔壁,後來大嫂跟媽媽處的不好,就搬出去住了。談到這裡,蔡友政的臉色變得些微凝重。「生活習性的問題吧。大嫂他們家是賣菜的,性格比較大剌剌的,有些東西我們就看不習慣啊。生活習慣差太多,我們之間就會有隔閡。」他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卻掩蓋不住笑容底下的氣憤和悲傷。
  「她對媽媽很不禮貌。我認為我已經算很開放了,但我還是看不下去啊,有時候就會跟哥哥抱怨幾句。」他的聲音開始顫抖,眼淚在他眼眶裡打轉。「我覺得媽媽很辛苦......把我們養大。」他繃緊嘴唇,露出很心酸的笑容,嘴角一抽一抽的,拿起珍奶,吸了一口再接著說:「有一次年夜飯,咳……我就覺得他對媽媽……咳……很不禮貌,我就很生氣,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我們養這麼大,他竟然還讓一個媳婦來教訓我媽,到底……到底在搞什麼鬼?我真的很生氣。所以後來大嫂…就從來沒有回來過年了。」
蔡友政對媽媽的愛真情流露。
  一邊是哥哥的家人,另一邊是最親愛的媽媽,應該要挽救誰?蔡友政就像綁著船帆和甲板的那條繩子,奮力撐起親情的帆船,怎麼也沒料到,有一天會遇到狂風暴雨,吹垮堅固的船桅,而繩子也近乎斷裂;只剩下回憶的細絲勉強拉著,不讓繩子被完全扯斷。
  說到哽咽處,他清清喉嚨,繼續說:「當然,大嫂她這樣的表達方式,對她來說可能是親暱的,我不知道,可能她認為家人的相處方式就是這樣子。可是對我來講,我就是認為很沒有禮貌。」雖然是住在隔壁,但大概還是處的不愉快,所以後來哥哥一家人就搬出去了。「我是沒有什麼怨恨啦,但觀念不一樣,就不要住在一起嘛。等我的女兒長大結婚了,我們也不一定要住一起啊,住在一起不開心,還不如住得遠遠的好。」他稍微裝作不在乎,好讓自己不要顯得那麼失望,曾經的和樂融融已經漸漸消失。
  在爸爸去世之後,他努力不讓家裡因為這個打擊而解體,他出去打工,貼補家用,盡力恢復理想中的家庭;拉起家裡每個成員的線,希望可以把大家繫得更緊,最後卻打成死結,這個時候,他也只能裝作毫不在乎了,好讓自己不顯得這麼徒勞無功。

【舐犢之情】
  在生了小孩之後,漸漸地很多習慣也改了。「以前剛當父母的時候,我們都是比較有稜有角、比較銳利的。有一次我被自己嚇到了,我也忘了是什麼事,只記得我很生氣,所以就打了我女兒的大腿,她的大腿就腫起來。我老婆也嚇到了:『幹嘛那麼生氣?幹嘛對小孩子動手?』所以我就對自己說:『以後就不要動手了。』從那次之後,我再也沒有打過小孩了,覺得要把自己的氣給憋住。」我在他略為慌張而愧疚的皺眉下,看見一位父親的慈祥和體貼,為了孩子,他可以收起曾經的稜角。
  但他對外人就沒有那麼客氣了。有一次去欣賞夜景,隔壁的一群混混在放煙火,對著他的同學放,他受不了,直接就上去跟他們理論,差點就打起架來。「現在想想,他們應該是黑社會的,如果他身上有槍,我就掛了。」誰都攔不住,他那傻傻的衝動——保護自己人的衝動。
  大概是因為小時候的成長環境,他總是把家人看的至關重要。「我兒子小的時候我常常跟他講,打架沒關係,有打贏最重要。」這句話也是他爸爸告訴他的;無論如何,自己絕不能吃虧。聽到這句話時我很感動,守護自己的家人,不管在哪個年代,都是很難能可貴的。放下自己的面子,把家人放在第一順位,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訪談結束,我收起相機,我們笑著一邊聊,走到店門外。我走在他身後,彷彿看到一個巨人。蔡友政經歷些許滄桑,然而一直沒有變過的是那顆心——保護對自己重要的人。

後記

  沒有想過原來爸爸有這麼精彩的故事,在訪談結束之後,才發覺原來他的口條一直都很好,其實看起來傻傻的外表下,他的思考是非常細膩的,只是沒有說出來,不會有人發現他這麼細心。前陣子是爸媽的結婚二十週年紀念日,結果記得的人竟然是爸爸,他還期待可以出去吃大餐呢。
  對於爸爸小時候的故事,總覺得非常新鮮,就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古老故事,是不曾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的那些事,但我又好喜歡那樣的日子,每個人之間的感情都連得緊緊的。聽到爸爸跟阿嬤之間的故事,就能聽出他有多愛阿嬤;其實由各個故事拼湊起來,有好大一部分的時光都是在為別人付出,連自己的興趣都不太鑽研,不管重看多少遍訪談的錄影,都還是能感受到那種最深最單純的親情、友情、愛情。
  媽媽從來沒有問過他這些問題,如果不是這次的採訪,這些故事很可能就埋沒在歷史洪流中,雖然他不是什麼有名的人,但他的故事卻讓我又感動又驚喜又歡樂又悲傷。我希望他的故事可以被流傳下去,因為他的故事讓我好驕傲、好驕傲。
  老杯,我愛你。謝謝你在沒有人知道的背後,默默為我們搭了一間又高又大的庇護所,為你最愛的一群人無悔付出。

作者

蔡僑陽。圖為訪談當天所攝。
蔡僑陽,16歲,新竹人,一位倔強的亮孩。
盡管嘲笑這個男孩,因為沒有什麼比這更激勵人心了。趴在廣大無邊的西洋棋盤上,翻著永遠讀不完的棋譜;因為任性,總是喜歡在最少人推崇的柏油路上漫步,誰說蜿蜒的小徑,就到不了我的終點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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