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5|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意願

「我真的不是故意不想上班」。
突然間這個專題的標題浮現在我腦海,我便趕緊打開筆電將他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
如果是要另外做一個專題,那勢必故事又要從頭說起。
我,四歲以前都是在南投鄉下長大的。
我母親排行第五,後面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她當然不會是第一個結婚生子的女人。但是,我卻是外公外婆第一個能夠天天都看見的孩子。我媽很特別,也很需要父母的愛,而她敢用行動表達出來。當然,裡面也摻雜了一些無法抵抗的因素,於是我成為他們意義上的第一個孫女。
我阿公阿嬤常常吵架,家裡突然有了一個寶寶,家庭氣氛變得很好。這是她渴望看見的,極度渴望。而常常吵架的原因,那是一顆埋藏在媽媽娘家家族的「隱形炸彈」,造成了這樣的情況。但那時候沒有人知道。
以前的人跟現在不一樣,我的大阿姨嫁進山裡,沒記錯的話也是很早就結婚了。那個時候的人,不時興「常常回娘家」這件事。
就真的全部人都認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
那個時候國民黨執政,加上族群正剛剛在台灣以肉眼「不可見」的形式在融合著,以前的人都用族群區分:本省、外省,客家、原住民。
我媽是本省人。她是女兒裡最漂亮的一個。她在眾多追求者中,有醫生、富家子、但命運卻決定她選擇了嫁給一個軍人。而且是每個月都會很孝順地把自己的薪水拿出來給媽媽的類型。
要結婚的時候阿公阿嬤很不高興,覺得怎麼可以嫁給外省人?(那個概念有點像是現在有些父母不能接受兒子娶美國媳婦的感覺。)
那其實我也不知道真實版本要找誰還原,我只從我媽口裡知道,也是她年輕時一直怨懟,卻只能對我說的內容,說是那個外省人來家裡鬧,那個外省人因為她不願意選擇他做她的結婚對象、於是在眾人面前做出自殘的事情,好像是把自己手部哪個位置放血了,激動得、痛苦的,一群人都叫嚷在一起,直到排行老四的、在家說話很有地位的四阿姨大吼一聲:「嫁吧、嫁吧!就讓他們結婚,趕快結一結吧!」
於是她就稀哩糊塗的嫁給了這個外省人,這個外省人就是我爸。
這個外省人覺得把薪水全部奉上給父母是一件孝順的事。那他的妻女怎麼辦?只好妻子出去外面工作賺錢養自己、養孩子,孩子託付給自己親生父母照顧,因為我媽也認為自己應該要犧牲奉獻,她把天倫之樂雙手捧上給外公外婆,只要有我在,他們就會開心,就不會吵架。
又有誰會不喜歡一個很少哭、很愛笑、安靜又好帶的嬰兒呢?(現在人稱呼這個類型的寶寶叫「天使寶寶」,像小天使一樣,不會給大人造成太多困擾或麻煩,並且討喜。)
那麼,我們再說回外公外婆吵架的原因。
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因為阿公太帥了,是真的帥,阿嬤作為母家最為寵愛的小女兒嫁給了阿公,小女兒加上受寵,生活環境就像現在的小富戶,要論條件,阿嬤是下嫁,而不是高攀。
另一個原因,是阿嬤常常會出現疑神疑鬼的心情,覺得老公一定是跟誰外遇了。問題是,阿公其實忙完農活都是在家裡。所以阿嬤的缺乏安全感,變成了吵架的導火因素。阿公很心煩。
但是沒人知道阿嬤的痛苦。
阿嬤,在我後來看精神科聊到家族病史的時候,醫生判斷阿嬤患有很嚴重的憂鬱症。而憂鬱症,是有機率遺傳給下一代的,但是當時怎麼可能有人知道這樣的事呢?當時講到精神科,就想到「瘋子」、「令人害怕」、「丟盡家族臉面」、「龍發堂」。(龍發堂以前是聞名的、專門用來收留所謂精神「不正常」的人們。)
阿嬤憂鬱症,我開始對很多事懵懵懂懂的時候,就常常看到阿嬤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不出來,很多天都不吃不喝,阿公很怕阿嬤自殺,總是把阿嬤房間牆上安裝的透氣花窗拔下來,叫身形嬌小的我鑽進去,下去之後踩著阿嬤的梳妝台,然後跳下來幫大家開門,然後其他大人就會給我他們鬆了好大一口氣的感覺。
後來我媽差不多在我小學二年級或更小、我不記得,她也展現出憂鬱症患者會有的表現了。
只是她還要帶著另外兩個妹妹,根本連鬧的機會都沒有。
但是她會對我說出很多很可怕的話,然後心情好的時候又說要做我的好朋友。
我永遠記得有一天,下雨天,她邊坐在縫紉機前面工作,邊揹著還是嬰兒的小妹,對我破口大罵說了很多讓人痛苦的話。我傷心到默默走到廚房,拿起放在砧板上的金門菜刀,蹲在瓦斯桶旁邊,一邊哭,一邊拿著刀,想從自己手腕割下去,可是怕痛,下不了手,蹲著哭了好一會,掙扎很久,又默默把菜刀放回原來的地方。
於是乎,雖然沒有人知道,但是,可能與之前耳濡目染也有關係,以及我天生性格嗅覺敏銳,能覺察到別人的所有情緒,我不知道那是甚麼,只知道我很不舒服,常常做惡夢,夢見有兩個黑衣人拿刀拿槍要殺我,我逃不掉,反身搶走他們的武器然後把他們殺死。
媽媽發現我那陣子睡覺總是在磨牙,還特地去買了豬尾巴燉湯喝,說是這樣就能解除磨牙的習慣。
然後對,我那個時候就有憂鬱症傾向了。
之後最近幾年,也聽聞大阿姨也有憂鬱症,只是她不知道隱忍多久了,到了年紀很大才接受治療,是有吃藥的那種治療。
說憂鬱症是遺傳來的,基因學我不是很懂,但是我知道甚麼叫「耳濡目染」。
如果她們並不是遺傳造成,那就是一代接一代、對待孩子的方式即便再注意、再小心,還是會露出本來成長間學習到的思維模式,在你已經失去理智的時候對孩子顯露出來。
乃至於到最後,我國中快畢業那年,家裡發生很大的事情,我知道我爸也在接受憂鬱症的治療了。
於是乎對我來說憂鬱症不是遺傳病,是傳染病。
每個人展現出來的方式不同。
我媽說(當時已經一家五口聚齊了。),有一年冬天,我7歲。
她因為我爸的事情很絕望,放著還是嬰兒的小妹跟已經四歲的大妹,那天很冷,我在家,跟妹妹在一起,想著媽媽從來都沒有出門那麼久沒回家過。
我一邊擔心要是我離開妹妹,她們出事怎麼辦,一邊擔心媽媽為什麼還沒回家,天都快黑了。
於是我只敢離家到我所能及的範圍,大喊「媽媽、媽媽」。
後來她告訴我,那時我們家外面附近有很多魚塘,她站在魚塘前面很久、掙扎很久,跳下去痛苦就解脫了。可是又猛然想到三個女兒,她肯定經歷過一番劇烈掙扎吧。
她最後選擇了回家。
我從小就被教育要選邊站。
兩個陣營,一個陣營叫爸爸,一個陣營叫媽媽。
我毫不考慮的選擇了媽媽陣營,陪她一起怨恨爸爸,成為她陣營的死侍。是真的準備好可以隨時豁出去性命的那種。
所以他們吵架又合好如初的時候我很錯亂,那不是仇人嗎?仇恨到有必要我可能要趁他睡覺拿刀抹他脖子的程度。
那我應對的方式就是「媽媽永遠都是對的,是他在強迫媽媽跟他和好。媽媽是不得已的。」所以當他們在我面前打鬧、我都非常的反感,並不認為那是一種感情好的表現模式,媽媽是被強迫的,我只有這樣想,才能想通,她怎麼能跟她口中十惡不赦的惡人、壞人會有感情好的樣子,那在小小的我眼裡是不允許的存在。如果我承認了這個存在,那就是媽媽背叛我了。
我真的有想到這一層上面去。可是我不敢往下想。
我已經常常挨打了,還是痛打。
如果再把「媽媽背叛了我」這個想法加上去,我真的不敢往下再想。
若想了,會怎麼樣呢,我可能會覺得世界崩塌瓦解了吧。
沒有人教我這個。
沒有一個正確的引導,也,完全沒人知道,我常常想要趁晚上他睡著的時候,拿刀抹他脖子。
因為,在媽媽口中痛苦的來源總是他呀。
吃喝嫖賭是基本,如果他不存在,媽媽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如果他死了,我們會和諧而快樂地生活著。
從一個7歲小女生腦袋產生出來的這些個念頭,如果被大人知道了,我認為我會遭受到更殘酷的毒打。以暴制暴永遠都是他表現出來的。
是媽媽買的兩套童書救了我。
一套是用漫畫方式講解科學的。
一套是中國古代傳統故事,裡面有忠孝禮義,有好心必定有好報,有對你表現得很壞,但是你要是依然保持耐心的對待,他會化成原來神仙的模樣,然後讓你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所以我的世界裡沒有甚麼西方童話、灰姑娘、阿拉丁,之類的。
我喜歡看書。
儘管那套書是媽媽買的,她放在那兒,彷彿是擺設,沒有要引導我讀的意思,對我來說,那套書卻是Buffet般的存在。直到有天她終於發現我安靜地坐在那裡看書,沉浸在書的世界裡,那時候我才剛學會ㄅㄆㄇ拼音,我就靠著這些拼音一個字一個字讀懂裡面的內容。
但是她探頭,把我正在看的、她親自買的書拿過來用目光一掃,用一種我無法形容的語氣對我說:「齁,我還想,妳怎麼那麼安靜,原來是在看漫畫喔!難怪妳會喜歡看,原來是看漫畫啊。」我想起來了,那語氣中的成分好像有帶著失望,跟酸溜溜的嘲笑。
我對她並不會有害怕的感覺。因為她說她要做我的朋友。所以我馬上很生氣的辯解:「這個書不是妳買的嗎?買來不就是給我看的嗎?」怎麼反過來譏諷我了?
原來她只是想要「擁有的感覺」,所以書的內容她一頁都沒翻過吧。
「妳要看也是看中國童話啊,那才是真正的字!」
我無法告訴她,小百科的注音字比較大,中國童話的字太小了,我只有6歲,光是打開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覺得很辛苦。我必須把書讀流暢了,才能去看另一套,這是基本的進階方式,而不是總認為我要做所有的事都要一次就會一樣。
我沒辦法做到:全部的事情,我都能不必花費太多力氣一學就會。
所以,在工作上,對於「容錯力」忍耐度較低的先進同事,當他們說「這不是剛剛才教過妳嗎?」就是那種「妳怎麼會馬上忘記?白癡嗎?」的態度,使我備感壓力,百口莫辯,並且覺得丟臉、深深傷害自尊。
這就是我。妳也可以說我玻璃心,我就是玻璃心。承認自己玻璃心怎麼了?
我的情緒是會被瞬間放大幾十倍、幾百倍,到你無法想像的地步的。妳不會,你也不會,你覺得那沒甚麼,有甚麼好玻璃的?又不會怎樣。
因為擁有七竅玲瓏心的是我,不是你。
但要你這種人多點耐性那是不可能的事。
只有真正的智者會去想找到表象下的真實原因,智者卻是少之又少。
所以工作的時候我只要有合不來的,我會沉浸在那個裡面,然後每天上班前都覺得好痛苦,要看到那些人、聽他們說那些話。
而當公司真的派上面的人要來跟我溝通的時候,已經是我遞離職單的時候了。
為了可以暫時的喘息,我曾經實打實的從樓梯最上方滾下來,造成真正的傷害,然後打電話去說我不小心被我家狗絆倒,摔下樓梯拍,再自己的瘀青照片傳給主管看。
我也曾經為了自己不想上班、不想到痛苦自責,於是拿來一把剪刀把自己頭髮剪成狗啃的一樣,作為對自己「怎麼能有那麼不振作的想法」的處罰。
24歲開始步入真正的社會,成為正職,我永遠都再為了能「自信且有理據」地回答客人各種問題,而提早起床學跟工作相關的事。
休假的時候我很少有出去玩的時候,大多都是關在房間,不是因為工作心累、太耗電(現在我們稱為「精神耗損」)沒睡上16個小時以上就不甘心般,再不然就是在看那些工具書,學習如何有技巧的說話,學習怎樣是高情商的回答。
2018年,我進了一個制度非常不OK,並且用「態度決定高度」來精神綁架我的公司,主管說他很欣賞我的態度,想把我栽培起來當他的左右手。
你們知道甚麼叫所謂「好的態度」嗎?
每個星期天晚上打烊後已經是10點了,要留下來開會,就算那天排休,你只要沒死、腿沒斷,爬也要爬去參與開會。沒加班費的那種。
休假,騙自己是因為無聊沒事做,所以跑回去公司,繼續作工作。因為流動率很高,人手不夠,很多事情永遠都做不完。
「為什麼要這麼蠢笨?」你問。
因為,我在補那個曾經不應該存在、卻存在了的黑洞,那個黑洞的名字叫「認同」。我覺得唯有比別人還要努力,我才配得上別人對自己的期許、期待。
2018年夏。
我好累,我不想上班,我好想請假。
為什麼要一直輪迴這一切?
我想把它結束。
這次不是從樓梯上滾下來了。
是直接算好大約的角度,從三樓高,坐著倒仰而下。因為樓層不夠高,直接跳肯定不會死。當時我是這樣想的。
可屋簷遮雨棚跟媽媽種在院子裡那棵桂花樹連番托住了我。
但我的確是頭著地了,卻又剛好摔在媽媽預備要新栽培的兩個長方形盆栽,泥土都還是濕軟的。
她在布置的時候本來在上面插滿了削尖的竹棍,預備讓種下的植物有個攀爬的所在。我看了說:「這樣家裡妳或爸不小心摔倒、碰到、摔到上面怎麼辦?太危險了。要不要換成別的代替?」
她說:「對齁!那我再找別的替代。」
沒料到最後破壞計畫的人竟是我自己。
我不想工作上班,不是因為我懶。
不是因為我抗壓性差。我能扛得住最大量的工作量,並且漂亮完成。
不是因為我不夠努力。我休假都在讀書、充實,不就是為了成就自己?
不是因為我好吃懶作。我拼命三娘的個性,只要一進職場就停不下來。
不是因為嚮往混吃等死。想混吃等死前起碼也要有本錢,但是我沒有。
是因為要面對這些,好痛苦。
為什麼我要付出200%的努力,換來精神的衰弱、微薄的薪水,拿來做心理諮商都還不夠。
「妳以為只有妳苦,我們誰不是都在吃苦,為什麼別人挺得過來,妳不行?」
「妳抗壓性真的太差了啦.....」
「妳要學會克服啊!!」
第一,我工作的時候,就算在旁人眼裡看來是吃苦的,但我不覺得自己在吃苦。我覺得認真沉浸在專注的工作中感覺超好的。如果不用跟人交流就更好了。(工廠?我待過。聽著在那裏工作多年的人說出來的話、下班沒事搞小團體排擠某個比較與眾不同或弱勢的人,充滿了負面。)
第二,抗壓性太差?見過因為百貨周年慶,被無故丟到花車大甩賣的大潤發賣場裡,賺不到百貨周年慶的那一波,憤而想出出乎意料的打法,用大甩賣的商品,做出業績能吊打周年慶的嗎?
第三,每天我眼睛一睜開,就開啟克服功能。只要不是睡著狀態。我連睡覺都夢到自己在努力消化、克服。
並不是一句「個性太敏感、玻璃心,抗壓性差」,就能一語帶過。
哪天要是我真的掛了,知道有人敢這樣說我,我就化成厲鬼跟在他旁邊一整年,讓他明白說話的重要性,以及偏見所帶來的可怕後果。
你要說我真的是在找藉口嗎?
我爸用如此高壓、強度之大的壓力在教育著我,就是期盼我能變成一個抗壓性很強,甚麼挫折都不害怕的人,進而取得成就吧?
那只能說我投生投錯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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