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惡夢般的夜晚, 我等簡做完了她要做的, 等她熟睡,等我能扶著牆緩緩站起來, 等我能嚥下所有被性侵的痛苦, 我安安靜靜的、試著不發出一點聲音, 繞過簡、和她兩個妹妹, 小心翼翼的打開房門, 為了避免發出腳步聲,我光著腳走到昏暗的廁所, 佯裝進去浴室的開門、關門聲。 我不相信她在我走出去的過程沒被驚擾, 為了保證逃離安全,我做了個小動作。 一路都沒有燈光,老舊的手機早已沒電, 我赤腳踩在通往樓下的階梯上, 心急如焚,我記得,當時的我, 心跳的急,胃也像被鬼手抓握, 明明做壞事的不是我, 我卻心虛恐懼的,像個賊一樣越走越快。 一樓的飯廳還有微光, 應該是簡祖父母還開著夜燈, 等我走到老舊的木造大門, 試著拉開, 發現上面竟然上了鐵製帶鍊的鎖頭。 一開門就會發出大量響聲的那種。
那一刻所有的警覺、逃離的希望都崩潰。 我差一點沒在那裏站著哭出來。 身後突然有一句台語, 是一個簡祖父的聲音,他問,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幹嘛? 這個場景讓我極度驚恐, 如果這個老人家現在對我做甚麼, 我還能逃去哪裡? 一時之間,我的腦裡浮現的居然是剛剛我大費周章離開的小房間, 那一瞬間我的腦袋突然浮現一個問題: 被12歲的青少女性侵好,還是被高齡陌生男子性侵好? 兩個都很糟糕,但我要選哪一個? 電光石火之間,很多念頭在腦袋裡閃現, 就這個問句停留最久。
寒毛直立,我硬是在黑暗中擠出微笑, 像我對大人這樣,明明活得很痛苦,還是得笑。 我敷衍了兩句好奇看看, 故作鎮定的轉身回去。 他的聲音跟在我背後, 雞皮疙瘩在手臂上立起,久久不退, 直到我走上樓梯,那個陌生男人的目光聲音才消退。 我步履沉重的走回頭路, 絕望至極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面臨絕路的心情, 前門有虎後門有狼,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我按照原先的想法又進了浴室,對著簡陋的鏡子發呆洗臉, 因為淚流不止, 在家也是這樣,如果我哭了,我要一直洗臉,直到不哭了為止。 沒過多久,我聽見房間的門打開了的聲音, 我急忙拉了老式馬桶的沖水繩。
但與此同時,詭異的是, 我內心竟生出了一股莫名感激的情緒。 不管剛剛在這個房間發生了甚麼恐怖至極的事, 至少那算是暫時結束的噩夢了, 如果我不待在這, 如果只能待在樓下,那個陌生爺爺會對我做甚麼? 他有很多空間可以對我做甚麼。 還有一個都是女生的空間可以待, 就算是剛剛性侵我的女孩躺在旁邊, 我都覺得比剛剛那門口安全。
我躺下卻睡不著。 我不敢再背對簡入睡,即便她又重新睡著, 我的腦子裡都是, 剛剛在一樓可能被另一個人性侵恐懼。 全都是逃脫無門的絕望悲哀。 我像是全身都裝著警鈴的人, 可憐的是,只有我一個人聽的見、 感受的到那種不斷喧囂的警鈴聲。 那個問題一直在困擾著我: 〔被12歲的青少女性侵好,還是被高齡陌生男子性侵好? 被女生性侵好,還是男生強暴好? 為甚麼我的人生,在十三歲的時候,只剩下這兩種選項?〕 其他人都不用思考這種致命問題, 都不用有這樣的選項去考慮。 還是我應該要謝天謝地,至少我還有兩個性別可以選擇??? 當時我真的怨天恨地, 絕望讓人憤世忌俗。
<第三次>
天亮了。 可惜當時我還停留在被強暴的恐懼。 我想離開那裡,回家洗澡,洗100次。 可是回家還要面對我媽媽,面對我爸爸, 一時之間,我竟然不確定, 我是不是真的想在這種極度驚懼的情緒當中, 回家面對新一輪的狂風暴雨。 他們對我來說一點用都沒有。
家人只會在我最痛苦的時候, 非但不會幫忙,還會扯我後腿,讓我的情況更糟。
我慢慢從床上起身,蜷縮在牆角, 竟然想不到這世界上,有哪裡是安全的,是我可以去的地方。 我覺得我活的,非常失敗。 就像是一個不該存在的人。 如果有一條抹布,就該把我這種髒東西擦掉。 我坐在那裏哭,把頭埋在膝蓋裡, 這麼痛苦,我還得考慮生存問題, 可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由始至終,我不曾考慮過報案。
只要一想到,會有一群穿著制服的醜陋男性, 會在那裡審問我,甚麼時候發生的?怎麼發生的?當晚你為甚麼會在現場?為甚麼被性侵?怎麼被性侵?穿甚麼衣服?為甚麼被強暴一次還會被強暴第二次?為甚麼你人會在不安全的地方?你是有甚麼毛病?
13歲的我,光是自己在問自己,都無法回答, 我不想再被陌生人剝光、精神羞辱第二次——或無數次。 因為學校會被告知, 無論是哪個該死的輔導老師又會輪著重新問我一次剛剛那些[正確性極高]的假想題,被羞辱了一次,還要被羞辱無數次。 接著我的父母還會再問我一次, 但這次他們的語氣絕對不會正常客氣, 他們會接二連三的質問我,彷彿我被性侵是我的錯, 他們一點錯都沒有,
除了我,沒有人需要背負任何責任。
在我擬真度極高的假想中, 這場失敗的汙點,一旦公開, 我非但不會得到[任何幫助],相反的,我會承擔羞辱、身敗名裂。 我完全不寄望從家人身上得到任何支持,因為他們平常的樣子, 從來都只是在我的傷口上撒鹽後,多踩兩腳,落井下石。
好奇怪,我想像中強暴我的人,會經歷甚麼? 簡未成年,頂天了關少輔院,父母替她賠償, 她轉學或我轉學。她會有新的朋友, 不清楚她對我做過甚麼事的朋友,如果被報導, 她甚至可以改名字,事實上——— 她根本不會受到甚麼實際上多大的損害。
她損害了我一生,我永遠的髒了,深刻的傷痛, 卻不會得到真正的補償。
這些我早就聽以前的朋友許說過了, 她媽媽就是在少輔院管這些犯罪的青少年。 我也曾聽一個已經轉學待過少年輔育院的女同學小琳說過, 他們在裡面幹嘛,輔導個幾年,出來又可以重新做人。 只要她還是未成年。
報警這件事,我要面臨的,是比加害者更嚴重的後果。 更何況我身邊並沒有可以信任的大人存在。在漫長的痛苦與思想掙扎當中, 我所有想的到的都想到了,但這些都毫無幫助。無助感、絕望感淹沒我, 在天亮之後並沒有消退,反正加倍沉重。因為天亮了你也不能怎拿[她]怎麼樣, 你甚至沒有正常的家人可以幫助你或讓你被幫助。 一個成人可以想到的,當時的我都想到了, 這些知識並沒有任何用處,只是徒增悲哀、痛苦。
我正在傷痛、絕望、領悟自己的處境, 突然一股溫熱靠近我,我整個人都僵化了。 這時候我甚麼都需要,唯獨不需要她。 她醒了。 我接下來該怎麼辦? 早知道,我應該在她醒之前離開? 但我們還會在學校碰到,她就在我隔壁班,她還是李的朋友, 我應該怎麼做?我還能做甚麼?
簡用很溫柔的聲音詢問我怎麼了, 還在不高興?她說:
「都是因為你太可愛了,我忍不住嘛。 下次不會了,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哭嘛...」
都是因為我?
是我的原因?
你侵犯我,都是因為我的錯?
我哭了嗎?對,我哭了。我沒有發現我在顫抖, 她任何碰觸都能讓我崩潰。我想不到任何阻止她的辦法, 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幫助我的人,我想不到有誰可以帶我離開, 我找不到一個在這個事情上[有用]的人,沒有人了。
這裡只有我,我得想辦法...可是我不知道。
我想不到,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殺了她。
我在家忍了那麼久沒有在我媽媽打罵我的時候拿菜刀砍了她, 現在我竟然要為這種人破戒、進監獄嗎?我忍了那麼久,為強暴我的人進監獄留案底,值不值得?
我一面思索在這殺人是否會配判[防衛過當], 一面拼命壓下在簡的家、 在她妹妹同在一處的房間掐死她的衝動。 儘管她的手還在我背上手上頭上臉上四處游移摸索。 簡輕聲細語的講一些情人般安撫的話, 我忍住內心深處那股殺人恨意,卻絕望到失去反抗她侵犯動作的能力。
每一秒鐘都好長,好煎熬。
她的妹妹起床了,我沒有反應,她們也像沒看見我,對我視而不見。簡不論說甚麼我都沒有反應,她悻悻然地離開去洗漱了。 終於剩下我一個人在這,我想動,可我動彈不得, 我像是被定型的塑料模特,全身都僵化到無法動彈, 我甚至開不了口說些甚麼,罵人的話、指責的話、 跟簡說那些無有意義,都不重要了。她根本不懂她在做甚麼。
我的痛苦,對她來說是好玩、親密、樂趣。 她看見我哭, 她不悲哀, 她見我掙扎, 當作情趣, 我說甚麼都不重要,因為我該說的都說了。
就像我在家一樣, 我說甚麼,都不重要, 沒有我可以說不的餘地, 根本沒人願意,聽我說話。 根本沒有人, 在乎過,我要甚麼。
好想死。
只是我沒想到,她沒有放過我。
她洗漱回來, 進了房間,這裡只剩我和她了。 我動不了。 她試著想安撫我,但我沒有反應, 最後她不耐煩, 開始將手伸進我衣服裡。我覺得我斷線了, 她給我的感官很遙遠, 這世界離我好遙遠, 好慢,一切都好像慢動作,像被遲延播放的電影鏡頭, 我的思緒跟不上正在發生的事,她說甚麼猥褻的話, 都沒有進我的腦袋裡,我在這,又不在這, 我像斷了線的風箏。
等我被她的行為拉回恐怖的現在, 我已經被她整個人懷抱住親吻撫摸。 突然我大力的反抗,下意識的將她推開, 她跌坐在地上,像被我突如其來的反應驚嚇, 愣在當場,接著就怒由心起,她說,
我都這樣安慰你了, 你還這樣兇的對我,你不乖喔。
她一邊說一邊笑,像變態一樣, 但這時候我已經不害怕她了。
我甚麼都不怕了。 都是一個想死的人了,死都不怕,我還怕甚麼?
她像是老鷹抓小雞的那樣要把我抓抱起來, 我掙脫她的懷抱,摔在地上試著站起來逃跑, 又被她從身後抱住,我像溺水的人一樣死命掙扎, 蹬手瞪腳,打了她一耳光,她瞬間變臉,終於卸下偽裝, 露出那微笑底下,猙獰又張狂的表情, 我被她拖到牆邊,雙手被她抓住,被用力的推到木板牆上, 背脊的撞擊疼痛讓我稍微清醒,整個房間發出砰的劇烈響聲。 她用膝蓋頂在我雙腿之間,單手就抓住我兩隻手腕, 我像電視劇裡的犯人或精神病被制伏,明明犯人不是我。
她的雙手箝制住我,力氣竟然比昨天更大,我才驚覺, 原來她一直沒有使出全力。 我感覺背部疼痛和手腕疼痛,應該是瘀青了。 衝擊讓我從恐慌狀態冷靜下來, 我的腦子迅速轉動想著脫身, 她的表情像是某種動物捕獵盯著獵物, 怒氣當中帶著一分興奮,
簡: 你想逃去哪?你以為昨天你半夜想離開的事我不知道嗎?
我面無表情,看似毫無畏懼的盯著她,類似某種保護色——— 至少我不想讓她認為我現在很害怕。可惜施力過度,我的腿在發顫。
她用一種輕挑的語氣說: 我爺爺告訴我,你同學像個小偷,半夜在家裡走來走去想打開大門離開....你想去哪?你吃乾抹淨了就想走啦?
我當時無比訝異她的無恥程度,竟然可以在我面前就把性侵變成兩情相悅,把話反著說。
我:放開我。
簡:不放。
我:你這個神經病、你變態啊!放開我!放開我——!!!
我被她講的話激怒,在這個鬼地方度過一生中最絕望的夜晚, 我她媽還要被說成小偷! 這一家子老的小的都不是甚麼好東西!!! 我的手臂用力掙扎,木牆被敲的砰砰作響, 我試著用身體的重量去把她的腿從我腿間擠出去, 簡雲淡風輕的看著我試圖逃脫,慢悠悠的加大手上力度, 我的手腕越顯疼痛,身體動的越厲害, 她的大腿頂在兩腿之間的異物感就越明顯,我動也不是逃也不是;
最後我試著用頭撞她的臉,她被劇烈撞擊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一直當作這是甚麼遊戲,於是她被我一下撞矇了, 我趁機甩開她的手,作勢要推開她,她反應極快,不閃不避, 身體迅速的向我壓來,一邊用大腿不斷摩擦我的私密處, 她就是故意的。
這種接近跟身體壓制讓我立刻聯想到昨晚被性侵的恐慌。 我反而開始躲避她臉部的接近, 她用兩手大力反抓住我剛獲得自由的手腕, 我又再試著以額頭撞她的臉,收效甚微,她有了防備, 這次反擊當真激怒了她。 她將臉埋進我的頸部,用牙齒咬我的脖頸, 同時用腿摩擦我的腿間。
我竟然有反應。 我察覺自己的濕潤,覺得晴天霹靂, 我的心裂都開了,自己竟然對這種人起了反應, 我真是賤啊,她這樣對我,我竟然有生理反應!!! 相較於對方的強上,我對自己的自我厭惡急遽升高, 真希望立刻撞牆死在當場。
我整個人都崩潰了。 我開始哭。 害怕、無助、絕望、自我厭惡的哭。 我哭出了聲,少有的,嚎啕大哭。
這讓她開始慌亂,她一邊說, 你怎麼了?我咬得沒有很用力吧? 很痛嗎?你剛剛這麼兇, 我只好用力一點啊,誰叫你剛剛都不乖不聽話? 你不要哭了嘛?好不好?是我錯了,都是我錯, 你不要哭嘛...
她放開我的手,腿從我兩腿間移開, 抱著我不斷輕聲安撫,對著我的臉我的額頭連連親吻, 我一邊哭,一邊驚訝, 她竟然不知道我在哭甚麼? 她竟然不知道她在做甚麼? 她竟然不知道她做錯了? 這是喪心病狂吧!? 一想到我竟然被這種無知少女玷汙, 對方竟然還不知道她在傷害我,只把這件事當成一個遊戲, 悲劇變成了笑話,這一切都可笑至極! 可這事越是好笑,我哭得越大聲。
我在家裡成了一個悲劇, 被那些所謂父母的朋友當成[日本苦命女阿信]來笑話.... 我現在還要再成為另一種笑話當中笑柄! 甚麼是最可悲的? 最可悲的是有人砍了你的頭,殺你的兇手說:
我真不知道這樣你會痛...我只是玩玩嘛... 我怎麼知道這樣做你會死? 不然我把你的頭還你幫你安回去?
就是這麼滑稽,如果不是我哭個不停, 想通這一切又恢復理智的我,應該會當場笑出來,太可悲了。 我的人生太可悲了,諷刺、可悲到可笑。 想到這裡,我一邊哭,一邊癲狂恐怖的笑了出來。
簡這時表情矇圈了,她不知道我在哭甚麼, 不知道我在笑甚麼,
她應該在想,這個人是不是瘋了? 一時之間,簡竟然看起來那麼驚惶失措。
<文章後記>從6月26日開始寫。
每寫一部分就崩潰一次。
不甘心就這樣死了,
總要留下點事實:再好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