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04|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來點存在主義】被遺棄的恐懼,與孤獨

當爸爸讓我對人的行為有了新的認識。以前若有人說,他很害怕孤獨,甚至無法獨自入睡,我肯定會去想這個人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或許失去意識本身與死亡太過相像,在希臘神話裡,睡神許普諾斯(Ὕπνος)與死神塔納托斯(θάνατος)是居住在地底的攣生兄弟,而他們的母親黑夜女神倪克斯(Νύξ)則住在一座陽光永遠照不進的宮殿。我聽過許多身受恐慌所苦的人說,他們同時懼怕著黑夜、入睡與死亡這三位一體,以至於非得開燈、握著他人(即便是白天感到厭惡的家人)的手才能忍受睡覺這件事。
人們會用「睡得像嬰兒一樣」,來形容某人睡得有多香甜,但我懷疑發明這句話的人並沒有養過嬰兒。在當了奶爸後我相信,獨自睡覺對嬰兒來說本來就是件可怕的事,目前七個月大的小女就像是裝上了最敏感的徵測器,即便在睡覺也時常check爸媽是否在身旁,偶爾會驚醒,手往旁邊或是天空抓,彷彿溺水似的,若救生圈(爸媽)不在旁邊就會激動地嚎哭,我每日最大的挑戰就是能在不觸發警報的情況下悄悄脫身,當然就跟所有電玩一樣,失敗的機率總是比較高。
我家孩子不是特例,除了少數特別幸運的父母之外,如何讓孩子好好睡覺一直都是爸媽的難題。但這是需要處理問題嗎? 不,從演化來看一切都很合理了,想像一下,人類遠祖的生活必然充滿凶險,面對其他掠食者與敵人的侵略之下,獨自熟睡的嬰兒等同一塊肥肉;相反地,那些特別神經質的,非得緊抓著父母毛髮的、吸允母親奶頭的、要人隨時抱著的嬰兒才比較有機會存活,最終這些焦慮與行為反應就這樣穿越百萬年,在我女兒身上保留下來。
對多數人來說,這些焦慮終究會逐漸平息— 我們學會了獨自入睡、與父母分離,獨自面對未知的世界;而對少數人來說,這些焦慮幾乎從未真的遠離,他們大半輩子都活在恐懼之中,像是在搭飛機、面對陌生人、健康檢查等有潛在風險的情境,而這些恐懼在獨處的夜晚會被放到無限大,而這是他們之所以尋求心理治療的原因。
Yalom在存在心理治療中,理智地將孤獨區分為人際孤獨、心理孤獨與存在孤獨三種。人際孤獨指的是與他人的分離;心理孤獨則是說人與自我的疏離,像是難以覺察自身的情感、願望與想法等;當然他的重點在於存在孤獨,也就是人與世界那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沒有人真的能感受到另一個人的感覺,也沒有人能真的陪伴一個人步入死亡。
或許是因為這是本教科書,也或許是因為Yalom一生平順,鮮少有機會經驗到孤獨(尤其他寫這本書時正是如日中天的壯年),我總覺得他寫的角度有些失了味道,不像是我女兒每晚經驗到的,那種簡單粗暴的焦慮,其實解法倒也簡單,抱起來或塞奶,讓她透過身體,再次感受到與照顧者的連結即可,但焦慮無法真的被解決,隔天、或者這輩子類似的感受註定會一再出現。
我是說,存在與人際孤獨經常是攪混在一起的,可以說存在孤獨是人自我意識誕生後的,永不停歇的疼痛(多像是詛咒),而他人的相伴是如同鴉片般的解藥,只能舒緩而無法根治;又或者人的寂寞感,是演化過程中偶發的必需品,為了生存下來,人光是獨處就會感到疼痛。
人需要陪伴,乃至於享受他人陪伴,最後演化為人間的情愛。這種情愛的原型,或許就是孩子對母親的愛與依賴。
大學時我常跟女朋友泡在嘉義的二輪電影院,50元的票價即可消磨掉一整個下午,那應該是第二場吧,上映的是A.I.人工智慧,沒想到這是我成年後哭得最慘的一次。
故事是在未來,人們生產機器孩子用以陪伴無子的父母,機器男孩大衛被送到莫妮卡家,她的兒子因罹患絕症而處於冬眠狀態,起初莫妮卡很排斥大衛,然而隨著日子過去,她逐漸被大衛對她的愛融化了,畢竟這些機器孩子被設計出來的使命就是要愛人類媽媽。
後來莫妮卡親生兒子奇蹟似地治癒了,大衛有了競爭者,在某次意外中,大衛差一點不小心淹死了人類哥哥,為了保護兒子,最終莫妮卡做了決定,把大衛帶到森林裡遺棄。
莫妮卡:「大衛,你聽我說…你不會了解的,但我要將你留在這裡。」
大衛:「這是遊戲嗎?」
莫妮卡:「不是。」
大衛:「你幾時要回來接我?」
莫妮卡:「不會了,你要一個人留下來。」
大衛:「一個人?」
莫妮卡:「還有泰迪。」
大衛:「不…不、不、不。媽咪…求求你…求求你…。」
莫妮卡:「他們會把你銷毀的!!」
大衛:「我不該吃飯,我不該剪你頭髮,我也不該傷害你和馬丁…對不起…對不起。」
莫妮卡:「我得走了…我得走了──放手!!」
大衛:「媽咪…媽咪。如果我跟小木偶一樣變成小男孩,就能回家嗎?」
莫妮卡:「那只是童話故事。」
大衛:「故事是發生過的事。」
莫妮卡:「故事不是真的,你也不是真的。」
被遺棄的大衛即便傷心,卻也從未停止尋找媽媽。他記得莫妮卡說的木偶奇遇記,裡頭有個藍仙女幫小木偶實現願望──變成了真正的小男孩。他相信只要自己也變成真的小孩,莫妮卡就會再愛他了,於是他到處尋找藍仙女,直到抵達自己被製造的公司,看到了成千上萬和自己一樣的大衛機器人,發現原來自己並不獨特,那麼他還會是媽媽的寶貝嗎? 他崩潰地沉入海中,卻意外地找到藍仙女,但他並不知道,其實那只是一座沉沒在海底的遊樂園雕像,他誠心地禱告,直到電力耗盡,直到海水將他冰凍...。
兩千年後,人類早已滅亡,主宰地球的機器人發現了大衛,並實現了他的願望,利用殘留的DNA複製了莫妮卡,複製人只有一天的壽命,大衛和莫妮卡度過了完美的一天,在媽媽的懷抱中,大衛流淚微笑地進入夢鄉。
散場燈亮,我仍在椅子上哭得停不下來,女友傻在一旁不知該怎麼安慰。這是我始終無法理解自己的其中一件事。
或許因為我是三流的治療師吧,有太多次我試圖模仿精神分析師,挖掘案主的兒時經驗,去解釋現在的焦慮卻徒勞無功。有些非常焦慮的人,即便努力回想,也想不起來實際上曾經被遺棄;相反地,即便有些人在很小的時候母親便離開自己了,他們也感受不到被遺棄的痛苦,因為「都不記得了」他們說。
我也記不起自己有任何被遺棄的經驗,勉強要說的話,幼稚園時曾做了個夢,或許是人生記得最早的夢,夢裡跟著媽媽搭火車(當時常從蘇澳到基隆的外婆家),火車要開了,媽媽跑起來,我也跑,但卻在月台上跌倒了,看著媽媽消失在視線,我哭著醒來...。
透過這個夢,我依稀記得身為幼兒的最深恐懼,就是媽媽不見了。掃興的心理學家此時會拿依附理論來說嘴,認為那是不安全依附型態的孩子才會如此害怕,但養兒育女的經驗卻告訴我,被遺棄的恐懼原本就根植人心,儘管能適當回應安撫的爸媽,的確能讓孩子不那麼害怕,但不代表孩子從來都沒有被遺棄的焦慮。
我只能這樣解釋,或許夏日午後的那場電影,觸動了年少時我心底深處的什麼(我想模仿村上春樹,在什麼上面標個黑點,但技術上有難度),那是無以名狀的悲傷,硬是要明說的話,就是這篇文章的標題,被遺棄的恐懼與孤獨。
有沒有可能,這個什麼始終在每個人心中,猶如一根吹不滅的蠟燭,只是後來人長大了綻放光芒,弄得滿室生輝,因此蓋過了燭光;直到了遲暮之年,一切又黯淡下來,此時才又見到了這根蠟燭?
Yalom真是個存在主義的好作家,在其回憶錄成為我自己中寫得讓我心驚。他先是帶著讀者與醫學生時期的年少Yalom一同親見在精神醫學界的幾位極具魅力的導師與執牛耳的權威,如何談笑風生地問診教學、如何充滿力量地存在,供年輕人仰望參拜;接著穿越數十年的光陰,Yalom讓讀者們再次見到這些權威,只是場景從醫學院轉換到了家裡與安養院,曾經領頭的那些雄獅,現在鬃毛與牙齒都稀疏脫落了,過往的權威如今都深受疾病所苦,神智也不若以往清楚。
老人們見到故人來訪,無不緊抓住他的手,落淚訴說著自己的激動,他從這些老人眼中看見的是恐懼,或許也就是我說的什麼。Yalom受到的衝擊必然更甚於我,或者說他刻意地讓讀者們感受到他所經驗的衝擊,讓讀者很難不去想,這很有可能也是自己的未來了。
面對死亡有兩大防衛機制,第一是冀望「終極拯救者」來保護自己,像是父母、戀人或者領袖權威,第二是讓自己本身就偉大起來,以期永垂不朽,然而這些防衛機制終究不敵歲月的摧枯拉朽。人到中年,便明白當年以為能保護我們的父母,實質自身難保;人到老年,便不得不承認,無論再怎麼努力奔跑,留下的只是沙灘上逐漸被沖掉的足跡。
絕望嗎? 恭喜,那我們已接近真相。
身為治療者,我不得不去想,那麼人跟人之間究竟真的能給予的是什麼? 有句成語叫「相濡以沫」,描寫魚在缺氧時互相用泡沫浸潤彼此,或許這就是答案,在時間巨輪的輾壓下,最終人能給予、也能從中獲得一丁點救贖的,就只有對彼此的愛。如同A.I.人工智慧的結局,在媽媽擁抱下進入永眠的大衛,其實是幸福的。
的確,這些身受恐慌所苦的人其共同點,不是缺乏親近的關係,就是與親近的人(父母、伴侶)有著深深的隔閡(想一想,如果自己即將要死掉了,卻沒有人可以抱著,那的確有很充分的理由恐慌)。而治療者能做的,不全然是指導他們如何人際相處之道(如同現在心理師們所擅長的),更重要的,是讓治療關係本身就成為一種救贖。
相信我,這遠比聽起來難多了,大多數時我都無法做到,不管是真誠相會或是無條件的接納什麼的。坦白說,我總覺得自己只是跟來談的人一起在那邊撐著,只是撐久了之後,總會有一些好事發生,像是單身多年的人奇蹟似地找到伴侶,又或者有一天在會談室中,雙方「不小心」變得很開心,這時候我才能相信,或許我終究做對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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