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訪問美國的前一年,遭到第二度整肅,新上任的文化部長日丹諾夫,用「圖什古巴卡」形容他的音樂。「圖什古巴卡」是一種卡車的名字,把人裝進密閉車廂內,用排出來的廢氣殺死裏頭的人,是二戰時期納粹用來屠殺猶太人的方式之一。日丹諾夫點名以蕭斯塔科維奇為首的幾位音樂家,抨擊他們形式主義的作品是鑽路機和毒氣室製造出來的噪音。命運的曲線再度往下墜:撤職、禁演、不准發表…,以及可能的終端:古拉格勞改營。
密布的烏雲突然開了一指縫隙,1949年,冷戰剛剛開啟,蕭斯塔科維奇接到史達林的電話,派他到美國參加世界和平大會。冷戰期間,如芭蕾舞者紐瑞耶夫、巴瑞辛尼可夫藉由國外公演機會逃離蘇聯,投奔自由的故事時有所聞。蕭斯塔科維奇是利用這次出訪機會戴罪立功,像個魁儡似地覆誦黨要他說的話;還是能把握千載難逢的奔向自由的機會?
英國小說家朱利安‧巴恩斯在《時間的噪音》描繪了這個場景:
前一年,一個在蘇聯領事館工作的年輕女子,從一扇窗戶跳了出去,要求政治庇護。因此,在大會期間,有個人每天在華爾道夫─阿斯托里亞酒店外面走來走去,舉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蕭斯塔科維奇!從窗戶跳出去!」。有人提議,在蘇聯代表團居住的大樓支起一張網,這樣,只要他們願意,就可以跳出來,投奔自由。大會結束時,他知道了那份誘惑─但只要他跳出來,他敢肯定,不會有任何網接住他。
在驟然跳窗與重重墜地之間,對於流亡者而言,其實有一個漫長的下墜過程,彷彿原本幾秒鐘的重力加速度時間,可以一再切割成無數個細小的微分單位,持續接近「不會有任何網接住他」的終點。這正是民主與專制、出走與留下之間的大塊游移不定的灰色地帶,也是哈金在新作《放歌》中所描寫的「起於流亡」,但尚未「終於移民」的中間狀態,在起點與終點之間,是擁抱自由所給出的代價:一種永遠走在平衡木上的不穩定感。
對描寫一個流亡者而言,《放歌》不具有一個戲劇性的開頭,沒有在極權國家受迫害的藝術家,逃離鐵幕,來到西方世界投奔自由的故事。也沒有一個決定性的歷史事件,如哈金前作《自由生活》中的留學生,因為1989年天安門事件的震撼,決定放棄回國,原地流亡。《放歌》倒下的第一張骨牌只是臨時起意,中國歌唱家姚天在紐約表演結束後,巧遇老友,經由牽線,脫隊去賺點外快,受當地華人邀請在慶祝台灣國慶的晚會上獻唱,酬勞四千美元是姚天在中國四分之一的年薪。姚天不是沒有顧慮,但想及女兒讀國際高中的昂貴費用,衡量之下,他決定冒一點風險。只是「一點」風險嗎?也許讀者會問,哈金所寫是否符合現實中的兩岸對立情況?書中所設定的時間在十年前的2010年,台灣總統是準備和中國簽定服貿協議的馬英九(因此引發2014年反服貿的太陽花運動),中國那方是相較於習近平,較為溫和的胡錦濤、溫家寶體制,胡溫執政時期,在中國境內如新公民運動、烏坎事件等維權抗爭不斷,這是後來的習近平所無法容許的。此時也是中國經濟高速發展時期,像姚天夫婦這樣的中產階級,在國家體制的庇蔭下,能過上不錯的生活,也想要下一代有更好的生活。姚天的第一次「犯禁」,可說是被動地迎向時代的新潮流:掙更多錢,過好日子,沒有凜然大義,更多的是偷偷越界的僥倖心態。
相對於《自由生活》的武男自主性地選擇「自由」,《放歌》的姚天更像是被第一張骨牌倒下後的連鎖反應推著走,是自由的命運選擇了姚天,「在自由與安穩兩者中,大多數中國人會選擇後者。如果他還在國內,他的選擇可能也跟別人一樣。但自由最終還是落到了他頭上,不管他有沒有準備好,他已經擁有了它。」
「自由」始終是哈金作品中最重要的母題,哈金把這個在口號裡已漸漸窄化的詞語重新豐富立體起來,透過「反高潮」的方式。《放歌》書中雖然出現了「台獨」、「民進黨」、「法輪功」、「活摘器官」等十足辛辣,值得拿來大書特書的敏感議題,但小說的行進並沒有盡往高潮處去,反倒是擦邊球似地輕輕掠過。對於修練法輪功妹妹的死,在海外的姚天也僅是「聽說」北京有個重要人物急需腎臟,妹妹被下了藥,作了摘除手術,之後就被監獄立即處理。手足之死姚天當然悲憤,然而在哈金堅實的寫實主義風格下,用來鋪展人物內心情感的抒情段落相對節制,少數幾段的情景交融,都給了他的歌唱時刻,給了他的藝術。不是站在萬人矚目的高台上,而是失去體制豢養的異鄉人,在空無一人的曠地、沙洲、河流旁獨自吟唱,這個時刻,紙頁裡彷彿傳來歌聲。
姚天可以為了4000美金冒險賺一下外快,卻對中國當局要收買他的400萬美金毫不動心,因為那要斷他藝術的命根。在被收回護照之前,他搶先出國,羈留不歸,並沒打算就此不回去,起於流亡,尚未移民。其後姚天兩次的主動「犯禁」,讓他斷了後路,加入法輪功旗下的神韻巡演,是哀悼妹妹的一種方式,當然,賺錢在異鄉自立也是目的之一,因醜聞失去這筆主要收入後,他「淪落」到賭場唱歌。在天安門大屠殺20周年紀念會上唱歌,是對18歲聽聞被鎮壓學生遭遇淚流滿面的青春的回應,越過紅線肯定會上黑名單,姚天並非沒有政治敏感度,「可他在社會公正和個人自由上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
反高潮之二,《放歌》裡的臉譜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在英雄與懦夫兩種樣板人物之間,更多的是被生活徹底磨損、掏空的人。《放歌》沒有冷戰時代下勒卡雷小說的諜影重重,「色誘」姚天的年輕女性是中國當局派來想用性醜聞讓他一敗塗地的嗎?好像也未必,作者沒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而是在文學裡給予人性更寬廣的空間。姚天到紐約的中國領事館換發護照,找了朋友作陪,怕一走進去就出不來了,讓人不禁想到在《華盛頓郵報》撰文批評沙國的記者哈紹吉,也是去換發護照,在土耳其的沙烏地阿拉伯領事館慘遭虐殺。姚天終究是平安無事地走出來了,走到深淵之上,臨淵而立。哈金藉姚天之口說:「我知道自由是一種痛苦,可是跟暴政所帶來的痛苦相比,我寧可受自由的苦。」自由之苦是跳窗之後,「不會有任何網接住他。」是每一項吃穿用度、每一頓飯、每一份帳單,都要靠自己的雙手去掙,「這種自由,本質上是一種所有一切都必須自己對自己負責的意願。」
自由是對自己負責,哈金筆下的「自由之苦」,對來自資本主義叢林法則世界的人們,覺得這樣的苦稀鬆平常,因為「我們」不來自共產主義那方,不曉得「對自己負責」竟是自由的定義。在藝術家身上,理應有更高的標準,自由是自己對自己負責,除了衣食飽暖,更重要的是獨立精神,自由世界裡資本誘惑對創造力的腐蝕,不亞於天鵝絨監獄裡對藝術的鉗制。
邱永漢是一個很好用來說明的例子,在他1955年獲得直木賞的中篇小說〈香港〉,描寫1947年台灣二二八事件發生後的時空,不滿國民政府統治的異議份子在島內不斷逃亡,最後逃到香港,投奔一個據說已經鹹魚翻身、發達致富的前輩。前輩住在「鑽石山」,當「我」終於抵達,英語叫Diamond Hill的這個安身落腳處,居然是一大片連自來水都沒有的破爛木屋違建區。逃亡出來的人,從一個具有崇高理念的革命份子,變成貪婪算計的猥瑣小人,帶著「我」偷拐搶騙,前輩給他當頭棒喝的一段話:
我們是愛自由而拋離故鄉的。我們是追求自由而來了這裡的。然而,我們得到的自由是滅亡的自由、餓死的自由、自殺的自由,都是屬於沒有資格作為人類的自由。
我們沒有故鄉,也沒有道德。在這樣的社會,這些東西連狗都不吃。只有錢,錢才是唯一可靠的東西。
讓理念產生質變的就是篇名「香港」,以及其所代表的資本主義高度發達的運轉方式。〈香港〉是帶著自傳色彩的小說,邱永漢在二二八事件後,參與海外的台灣解放組織,寫信向聯合國提出訴願「決定台灣未來地位時,應訴諸公民投票。」1948年邱永漢逃亡到香港,1954年轉赴日本,在香港六年的時間並不算長,資本的噬人環境卻足以讓邱永漢刻骨銘心,移居日本一年後,邱永漢就寫出〈香港〉,破天荒以外國人身分拿下重要的直木獎。然而在異鄉,文學不足以營生,邱永漢雖然得了大獎,所寫的台灣題材日本人並不感興趣,戰後百廢待舉,正待復甦的日本也是拚經濟優先。邱永漢改頭換面、搖身一變,革命者、小說家這兩個過去的身分,很快地就不敵「理財之神」、「經營之神」這樣響亮的頭銜。打開博客來網路書店搜尋邱永漢,都是類似這樣的書名:「如何成為有錢人」、「撿起一塊錢的致富哲學」。獲得直木賞的《香港》絕版多年,在台灣沒有多少讀者聽過,這就是「自由」的代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