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9/24
「我是個膽小的人。」
身為一個三不五時攀岩、溯溪、又有著獨攀與長天數登山經驗的人,這麼說看著似乎有些古怪,但我確實是個膽小的人—正如同曾經實習的攀樹公司前輩所言:「怕黑、怕鬼、還怕死」。從事戶外活動的時間裡,並非忽然變得不怕了,只是隨著認知與經驗的增長,逐漸習慣了害怕、而不讓恐懼過分影響自己。
下部隊的第一個週末,適逢雙十連假補班日,僅週日點放一天。位於湖口的營區距離車站並不算近,原先就有打算把機車騎到營區作為收、放假時往返車站的代步工具,加上營區相當友善的開放申請車證,便下定決心要把機車騎來湖口。左思右想,似乎無論如何都得在收假的夜裡騎車回營區,索性第一週就騎吧。從淡水出發,天色微亮、氣溫微涼,久違地踏上長途騎乘,在關渡大橋下的車水馬龍間穿梭,螢幕上顯示的路線轉了幾個彎、隨後接上了緊貼海岸線的蜿蜒公路—西濱。
這是一條全長近300公里的、台灣最長的快速公路,也是從北海岸騎車至桃、竹一帶靠海地區,大概怎麼樣都避不開的一段路。近10年前的過年,我們曾一家三口騎單車沿著這條海風喧囂的起伏公路,前去探訪住在中壢的外婆。不停上下橋梁閃躲匯流入海的河川、狂吹不止的寒風、以及一成不變的人工景致,都讓這條路線在當時的自己心中留下了極為厭惡的印象。
第二次騎上西濱(當然,騎的是機車),已是高中畢業後休學實習的期間了。當時由於工作已習慣長途騎車,便決定騎車至青埔赴約,反倒工作大多只騎到龜山,成了此前唯一一次騎機車上西濱。白天的西濱陽光刺眼、卡車呼嘯,噴著瘴氣的工廠煙囪和車輛捲起的煙塵一路相伴,雖然公路寬大好騎,卻仍未留下甚麼好印象,只想盡快逃離這段令人窒息的恐怖公路。
灰藍的天頂下,遠處地平線仍透著薄光,從關渡大橋上遠眺,遠方的山脊劃開夕照,在天公中塗抹出幾道光暈。復往前行,放縱地奔馳在八里左岸,路上的來車算不上多,我自在地遙望著緩緩褪去色澤的天際線。當天空如迴光返照般,在最後一刻綻放出最明亮的橙色,路徑忽向左轉,旋即來到那條上路前仍令自己有些躊躇、滿載著繁雜回憶的西濱公路。 黃昏之時如淡彩般變幻的天色正逐漸隱沒,黝黑的大洋湧動著、閃爍著最後的光亮。
入夜後一片漆黑的海洋總讓我感到害怕,彷彿能吸入一切光亮的濃密深沉,一波波張牙舞爪地撲向陸地。但此時的我卻並未感到害怕,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美,如同人即便害怕卻還是深受恐怖情節吸引、即便惶恐仍對未知擁抱極大的好奇般,使人難以移開視線。此時此刻帶著恐怖、晦暗色澤的海洋,與逐步被染得同樣幽暗的天際,似乎正展示著這極為矛盾而令人不安的美—陰幽、未知、靜謐,卻也因此深邃而致命。
記不清路上究竟是沒有路燈、還是間距大得難以完全照亮路面,夜色悄悄奪去了色彩、刮過的風切聲排空了其他聲響,僅此片刻,整條西濱像是靜止了、像是從那個我們所熟知的多彩世界中被抽出了一個節段,抹去現實色調後重新塞進一條早已被遺忘的時間軸。理性上,我深知這個地方就在離家不遠處,這樣的場景甚至可能每天都在反覆上演,但感性上卻仍對眼前所見感到陌生而抽離。
一旁林口發電廠點起橙色的燈光,複雜的管線堆疊出一座座猙獰、卻又整齊劃一的巨塔。層疊的結構在此時的天色與燈光照耀下更顯亮暗分明,管線構造清晰得不真實,散發著極其強烈的視覺張力。彷彿將電影場景搬到眼前般,平時未曾出現在視野內的廠房機具聳立著、支撐著人類賴以生存的現代社會,那是人類征服了環境的依存、是人類文明產物最為具象的極致產物、更是如同異世界般,同時坐擁著醜陋與絕美的矛盾巨獸。
「逢魔時」
一個因看不清面容而分不清人鬼的時刻、一個時間交錯混亂的時刻、一個不同的世界碰撞雜揉的時刻,矛盾的海洋與矛盾的廠房,卻和諧的鑄造了這個魔幻的時空。或許我真的誤闖了異世界,也或許這不過是腦中的幻象在此刻具象而成的泡影,突兀、衝突的存在於此刻彼此協調,共築了這幅如夢似幻、如幻影、卻又如即景的渾沌領域。
忽而間,燈亮了,夢幻的泡影破滅;轉眼燈滅了,世界恢復寂靜,但奇異的體感已不復存在,僅存冗長的公路仍在蔓延。回想著方才的體驗,我想我或許可以試著將其轉化為文字—在騎西濱南下的路上,我似乎喜歡上了那片刻的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