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28|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國家認同的忠誠與背叛|談山崎豐子《兩個祖國》

#《白色巨塔》作家山崎豐子的另一話題小說《兩個祖國》,敍述的是國家認同的忠誠與背叛,也是上世紀二戰日裔美國人面對兩難的時代悲劇,令讀者掩卷長嘆不已。

(一)兩難的時代悲劇

山崎豐子(1924-2013,やまさき とよこ,Yamasaki Toyoko)是日本戰後十大女作家之一,走社會派寫作路線,與松本清張、水上勉齊名。她生於大阪,京都女子大學國文系畢業,在《每日新聞》學藝部任職期間,於名作家井上靖轄下擔任記者,工作之餘從事寫作,一九五七年以《暖簾》一書初試啼聲,進入文壇,次年即以《花暖簾》榮獲直木賞,之後索性辭職,專事寫作。其作品《白色巨塔》(一九六五年)因探討醫療的社會議題,內容尖銳,具爭議性與話題性,不但引起廣泛討論,同時也成為山崎豐子歷久不衰的超級暢銷書。一九七三年,以一九七○年代日本金融改革為背景,關西財經界名門家族為主軸的《華麗一族》,描寫金融圈的爾虞我詐、政商勾結、大家族內部的情感糾葛,以及在野心慾望驅使下人性扭曲的暗面,再度掀起閱讀熱潮。

至於跟《白色巨塔》、《華麗一族》一樣,先後改編拍攝成電影和電視連續劇,深受讀者與觀眾歡迎的《兩個祖國》(一九八三年),其寫作動機源於山崎豐子受邀赴美,聽取第一代和第二代日裔美國人對往事的回憶,得知一九四一年日美開戰後,十二萬日僑被送去沙漠上的強制收容所,這種屈辱與憤怒促使她進一步深入採訪、研究,再以太平洋戰爭期間的歷史事實為基礎,虛構人物,以小說形式寫出這一部充滿悲傷與愛的故事,一方面為這段歷史留下記錄,一方面書寫二戰日裔美國人國家認同面對兩難的時代悲劇。

小說以洛杉磯洗衣店老闆天羽乙七一家為主軸,日本偷襲珍珠港之後,天羽乙七一家先是跟所有日僑一起被隔離在沙漠的強制收容所,其後長子賢治和返日讀書的次子忠分別加入美軍和日軍對戰,已經美國化的么子勇為了表示愛國與忠誠而志願從軍,不幸戰死於歐洲戰場,接著忠在菲律賓成了美軍俘虜,身為父親的天羽乙七怎不無奈嘆息?至於長子賢治,接受武士道中學教育,自日本返美唸完大學,擔任日本僑報記者,深具正義感,因報導一則日僑受迫自殺的敏感新聞而遭到逮捕,被釋放後,經歷了陸軍情報部日語學校教官、太平洋戰場語言兵,在菲律賓誤射了加入日軍的弟弟忠,被迫承受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痛苦命運,以及擔任東京審判的語言督導官,他本乎良心,為追求公平正義而奮鬥,導致對國家的忠誠遭到懷疑,而他不滿審判過程及結果,理想徹底幻滅,加以難忍原爆之慘,且婚姻不睦家庭失和,內心相通的愛人又罹患白血症去世,使得天羽賢治充滿無力感,失去生存下去的意志,終而持槍自戕,結束悲哀的一生。

(二)種族歧視的傷痕

遭受種族歧視,一直是移民心中的至痛。《兩個祖國》裡的日裔美國人,不分世代都要面對此一困境,唯第一代和第二代的心態已有所不同。

來自鹿兒島低層士族家庭的天羽乙七夫婦,加入前往美國的移民潮,落足加州,先是務農,接著經營洗衣店,辛勤工作,任勞任怨,全心想給下一代更好的生活,對於美國在地人蠻橫無理的不平等對待,一向默默忍耐,但仍堅持兒子們回日本接受武士教育。

賢治成長過程中,因為「日本佬」這個輕蔑的稱呼承受了許多屈辱,讀小學時,每次有同學邀他一起去游泳,他都會先回家打電話到游泳池,確認日本人是否可以入內,才敢出門游泳。從小學三年級起,賢治回日本受教育,直到讀大學時,透過朋友認識典子,交往後希望娶典子為妻,詎料典子的父親當面罵他:「你這個移民的混小子,要懂得羞恥!」在美國的白人社會,他被罵日本佬,回到祖國日本,卻又因為是移民之子而遭受侮辱,這不僅令他斬斷對典子的感情,更對日本人充滿絕望,學業還沒完成就決定回美國了。求職時,曾去餐廳用餐遭到拒絕,說是「沒東西給狗和日本佬吃」,賢治向老闆抗議,結果被揪到店外,一陣拳打腳踢。戰後,在東京的軍官酒吧,有些美國軍官故意在賢治面前,大聲說日本佬這種帶有種族偏見的話,把東京審判當成茶餘飯後的鬧劇,還侮辱第二代日裔的語言督導官,令賢治忍無可忍,憤而大打出手,事後遭到上司告誡。

至於弟弟天羽忠,在美國讀高中時,會去高中同學安妮家玩,她父親在洛杉磯警局工作,曾對他說:「日本是講究血統純正的國家吧?我家安妮是有愛爾蘭和德國血統的混血兒。」言下之意,顯然不希望他們進一步交往,從此他就很少去安妮家,想大哭一場。當他獲選為學生會長,卻因白人家長強烈反對,無法順利當上學生會長,因此下定決心離開美國,回到不會因為自己是「日本佬」而被歧視的日本,然而,回來日本,他再度因為是第二代日裔而受到歧視。天羽忠入伍後,連隊的老兵鬼頭中士就特別喜歡找他麻煩,總用猜疑的眼神檢視天羽忠的一舉一動。

即使到了戰後,美國社會的種族歧視仍未改變,雖然也有人日語能力優秀,進入華盛頓的國務院,或五角大廈的特殊情報部門工作,但畢竟是少數,大部分第二代日裔美國人還是無法找到和自己能力相符的職業。

以上種種看得見或隱藏內心的種族歧視,都難以避免影響著移民及其後代的國家認同。

(三)國家認同的衝突

國家認同是《兩個祖國》最重要的意義結構。所謂國家認同,也是國家身分、國族認同,是個人對於國家、國族或民族的歸屬感或認同感,在國家有危難時願意犧牲的一種心理狀態,亦即個人認為自己歸屬於此一政治共同體。再者,國家認同是民族主義的重要成分,通常以一個國家或民族獨特的傳統、文化、語言和政治作為代表。國族認同的積極表現即為愛國主義,其特徵是對於自身所屬國族的驕傲感和對所屬國族的熱愛情緒,堅信自身所屬國族具有優越性,且對於所屬國族表示絕對之忠誠。《兩個祖國》日裔美國人的國家認同,因二戰美日敵對宣戰而造成心理矛盾與衝突,書中主要透過天羽賢治、天羽忠兩兄弟,以及天羽賢治深愛的井本梛子三個人物來呈現。

賢治於《加州新報》報導日僑遭聯邦調查局檢舉有間諜嫌疑,導致以死明志的新聞而遭到逮捕,被軍方審訊時,他說:「以血緣關係、民族的角度來說,日本是我的祖國,但我的國籍是美國,所以,我的祖國是美利堅合眾國。」他是擁有美國籍的第二代日裔美國人,只因是日本人的子孫這個理由,就被關進俘虜營,讓他感覺好像遭到美利堅合眾國的背叛。他撰寫報紙社論,不斷提到,「日本」嚴肅地存在於心中,但不代表不必完成對目前所生活的美國應有的義務;且克盡身為好公民的義務,就是當一個優秀的日本人,這和當一個優秀的美國公民並沒有牴觸;努力成為一個優秀的日本人,也可以努力成為一個優秀的美國公民。日軍偷襲珍珠港之後,美國規定日裔美國人須接受忠誠調查,讓賢治感覺很受傷,覺得如果能夠效忠一個國家,效忠一面國旗,這份忠誠不會受到測試,不會受到任何懷疑,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戰後,美國軍方認為賢治在法庭上袒護日本,其國家忠誠遭到質疑,被上司警告,他告訴日本好友島木,對他而言,日本是另一個深愛的祖國,希望日本更好,這是很正常的心願,美國軍方卻無法理解這一點,只逼他回答是否對美國忠誠。夾在美國與日本兩個祖國之間的賢治,無法找到自己的祖國,內心何其矛盾、痛苦,走不出來,終於選擇離開這世界,作者寫道:「子彈貫穿了他的太陽穴,玻璃門像冰片般碎落。從太陽穴流下好幾條血痕,失去光澤的眼簾中,隨風飄揚的星條旗和太陽旗糾纏在一起。他想要伸手抓住這兩面國旗,卻怎麼也抓不到,只有沙漠上的沙塵無情地吹,一望無際的鐵絲網烙在他的眼中,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這樣的描述,意象鮮明,可謂充滿象徵意義。

美日宣戰,弟弟天羽忠正在日本讀大學,他放棄美國籍,加入日軍,內心掙扎,心想有日本人血統的第二代日裔,居然把槍口對準日本軍,甚至於參與心理戰,完全沒想到自己的兄弟或親戚可能就在其中,天羽忠對此絕對無法原諒。不料,天羽忠在戰場上遭哥哥賢治開槍擊中,受傷成了被日本人指責為貪生怕死的俘虜,他一直責怪、拒絕賢治。直到能夠體諒賢治心情的井本挪子開導天羽忠,也許内心的怒氣並不是針對哥哥賢治,而是對另一個祖國,是對美國感到憤怒。這才使得天羽忠恍然大悟,打開心結,兄弟之間取得了和解。

賢治的心靈伴侶井本梛子,雖是第二代日裔美國人,但跟賢治都有著濃厚的日本情懷。梛子對第二代日裔美國人有這樣的觀察,同樣是第二代日裔,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不同,有願意為日本殉國的人,也有人決定當美國人,或是不斷地摸索身為第二代日裔美國人的自我定位,可說是一種米養百種人。美日宣戰後,梛子跟親美派的丈夫查理.田宮意見不合離了婚,隨父母搭交換船回到日本廣島生活,由於拒絕擔任對美廣播工作,遭到日本軍國政府壓迫,她告訴秘密警察:「美國是我出生和成長的國家,日本是我的祖國。正因為這樣,我才會和父母一起回到祖國,身為日本國民的一分子,在海軍監督事務所工作。然而,即使你們認為我適合這個工作,我無法背叛自己出生、成長的國家。相反的,我認為背叛行為是一種羞恥。」戰後,與賢治相愛的梛子因美國投下原子彈失去了父母,自己也突然發病,如果說對美國沒有一絲恨意,那就是在騙人,但她跟前來探病的天羽忠說,「我們都是日本和美國這兩個祖國戰爭下的犧牲品」。

《兩個祖國》關於國家認同的忠誠與背叛,以及個人面對兩難的痛苦與無奈,是小說沉重的主題,令人反思再三。

(四)戰爭的沉痛控訴

戰火無情,和平無價。戰爭奪走一切,只有輸家沒有贏家。可是世界史上戰亂不絕,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兩個祖國》對此提出沉痛的控訴。因為戰爭,一夕之間奪走天羽乙七來美奮鬥打拚數十年的辛苦所得,失去么兒,造成賢治和忠兄弟的嫌隙,以及賢治婚姻為之破裂,也毀了多少人原本大好的前途與人生。

除了透過天羽一家的遭遇,作家山崎豐子亦以頗大篇幅書寫原爆之慘及東京審判的不公,控訴戰爭之惡。

原爆造成廣島有二十萬人在轉眼之間喪失生命,接著仍有無數人為莫名的後遺症所苦。當身為戰略轟炸調查團成員之一的賢治來到廣島,親眼目睹已經變成一座死城的廣島時,他不禁戰慄,認為這是人類不可犯下的罪惡。再者,直接受到幅射的受害者,和沒有直接受害但在爆炸後被殘餘幅射危害的人身上,都可能留下後遺症,甚至於遺傳給下一代。因原爆失去父母且罹患白血症的梛子,跟賢治說,美方並沒有對倖存者做積極的治療,而是以醫學統計與研究為優先考量,怎不令人痛心!

其次為戰後的軍事審判,擔任語言督導官的賢治告訴長官,他的確對日本很有感情,不過這和他對美國這個祖國的感情一樣,因此他希望有更多日本人能夠瞭解,這是一場公正的審判,讓他們瞭解美國的正義和良心。審判過程中,賢治為了追求公正的審判,努力訂正通譯官的每一個翻譯錯誤,頂頭上司卻警告他,糾正每一個細節會影響審判的進行,而且他的訂正被軍方認定是在袒護日本。賢治不禁沉思,正義到底是什麼?戰勝者和戰敗者之間到底存在什麼樣的正義?東京大審真的能夠讓世界瞭解戰爭的愚蠢和悲慘,以及戰爭的不人道嗎?

結果賢治大失所望,認為東京大審只是戰勝國針對戰敗國的報復,法官之間沒有充分辯論,而是用評議、表決的方式來決定,其判決內容違反國際法,根本不公不正,是充滿欺騙的審判。他提出質疑,法庭記錄把有關原子彈的部分如數刪除,判決書中也隻字未提原爆這件事,難道今後的國際社會,只有勝利者口中的正義、人道、和平,弱者的正義、人道和真理則不存在了?《兩個祖國》對於戰爭的控訴,在在讓人深刻反省歷史的傷痛。

(五)對立結構提升藝術價值

隨著世界村、全球化,以及政治迫害、區域戰爭或內戰頻仍所造成的移民,使得今日擁有二個祖國身分者越來越多,國家認同的問題更是令人深思。山崎豐子《兩個祖國》國家認同之主題意涵,於二十一世紀觀之依然心有戚戚焉,特別是海峽兩岸陷入統獨僵局,讀《兩個祖國》當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至於書中的對立結構,諸如「忠誠 ∕ 背叛」、「血統 ∕ 國家」、「歧視 ∕ 尊重」、「公義 ∕ 不公」、「愛 ∕ 恨」、「生 ∕ 死」、「理想∕現實」等莫不充滿象徵意義,大大提升此著的藝術價值。至於人物塑造方面,小說核心角色天羽賢治個性正義不屈,樹立鮮明形象,呈現其面對國家認同的內心矛盾與糾葛,以及描繪戰爭中人性的脆弱,堪稱成功。但就小說敘事結構言,《兩個祖國》以下可議之處,有待斟酌取捨。

首先是作者為追求戲劇效果,故事情節安排過於巧合,諸如賢治和忠兩兄弟分別加入美軍日軍,世界之大而二人竟於菲律賓戰場的碧瑤相遇、交戰,且賢治開槍擊中弟弟忠的大腿,讓忠變成俘虜,逃過了死劫,實在令讀者難以置信。再者,小說後半部宛如東京審判的現場報導,幾乎都是法庭上的詢答攻防與證詞,鉅細靡遺,宛如還原大審及行刑的過程。綜觀之,《兩個祖國》後半篇幅堆砌大量文獻,資料性太強,降低了閱讀的趣味。

無論如何,山崎豐子花費兩年的時間準備,閱讀國家檔案,查證資料,對照英文的法庭記錄,深入研究,採訪日、美、菲律賓三百餘位人士,再根據歷史事實,重新架構,以通俗易懂的小說方式加以呈現,用心經營,連載三年,意志力驚人,終於完成三大冊計七十餘萬字的鉅著,為大時代留下寶貴見證,的確令廣大的讀者衷心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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