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忙碌的五天連假後,貝蒂妮又再次回到原先的工作崗位上,原本打算要辭職照顧姨婆的她,因為姨婆已經脫離危險期,所以又把這個念頭悄悄放下。即使是有一份穩定薪水的人,都不一定能在柯林克林姆市生存,更何況如果完全沒有工作,就只能先靠過去的存款來救濟自己,那可會是一筆不小的負擔。不過既然已經沒事了,就乾脆再撐一下,畢竟仍需要這份工作的薪水來支撐生活。
一早走進辦公室的貝蒂妮,看到一大群人全都圍繞在組長的辦公室前,卸下自己的包包和外套後,忍不住探頭瞄了一眼。
原來今天從事務組調來了一位同事,大家正在熱烈地歡迎她的到來。
「大家好,我叫芬尼,來自……。」
「帝斯格斯特國,對吧?」還沒等到芬尼說完話,其中一位同事就直接猜出她來自哪裡。
因為那裡的人多半身形矮小、體型微胖,有些人甚至還挺著一顆大大的啤酒肚,因此沒等到她說出國籍,大家一眼就能分辨出她來自哪裡。
「對的。大家可能多少聽過我的名字,但因為以前所在的單位,和行銷組平時交集不多,所以比較少機會認識大家。我剛從事務組調來,雖然已經在事務組工作好幾年,但對於行銷的內容還一竅不通,之後就需要大家多幫助了。」芬尼繼續說著自己的簡歷。
「芬尼是我跟總部申請調派來的,希望能盡快補足人力上的短缺。」組長一身優雅的坐在椅子上說話。
芬尼之所以被調派來支援,是因為在連假的最後一天,某位資深同仁的老家失火,加上也已經到達退休年齡,因此下定決心要申請退休。這位資深同仁平常肩負整個部門至少三到四成的工作,組長深怕行銷組會因此垮台,只好趕快向副理請求支援。
芬尼和組長雖然身處於不同的部門,但因為當年他們是同期進來的同事,所以關係一直都還不錯,有任何好吃好玩的最新八卦,芬尼也總會和組長分享。
「貝蒂妮你來啦?來!以後這位新同事就由你來帶領了。」組長剛好從人群縫裡看到貝蒂妮的身影,便指定由她來帶領新同事。
在簡單的自我介紹以後,芬尼被安排在貝蒂妮斜後方的位置,方便讓貝蒂妮教導他相關的業務。雖然芬尼待在事務組多年,對於總務相關的經驗相當豐富,不過對於如何下廣告、看數據、使用社群則是一竅不通,全都要從頭開始。
幸好,芬尼也不愧已經待在公司多年,對於公司的基礎運作與理念,通通很有概念,不需要從頭開始教導。那些後台系統,貝蒂妮打算分幾天教他,畢竟一天之內也不可能全部吸收,就算有也只是囫圇吞棗。
「你要吃飯嗎?我們已經聽數據三個小時,聽到需要補充血糖了吧!你有推薦什麼好吃的嗎?」芬尼在聽完一個上午的數據分析後,早已覺得頭昏腦脹,便順口問了貝蒂妮午餐想吃什麼。
芬妮之所以對這裡如此不熟悉,是因為公司的事務組被分成兩個單位,一個是和行銷組同一個辦公大樓的採購小組,另一組則是在距離辦公大樓二十公里遠的行政小組,他們不像其他人多少需要面對客戶,大多只是一些行政相關的事務處理。
「我都吃轉角附近的一間早午餐,他的『西洋芹佐火腿起司蛋堡』超級好吃,我正打算走路去買,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好啊!聽起來應該很不錯,那我們一起去。」
貝蒂妮和芬尼一路上有說有笑地走到早午餐店,各自點了一些餐點後,又愉快地走回大約十分鐘路程的辦公室。
「真好,又交到一個可以聊得來的朋友了。」貝蒂妮看著芬尼熱烈和她分享老家趣事的樣子,心裡不由自主地冒出了這句話,即使他們才認識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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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昏黃的燈光直落落地灑進辦公室,貝蒂妮這才發現原來已經過晚餐時間,迅速結束手上的工作後,趕忙搭車前往醫院照顧姨婆,也想趁著安琪今天休假,和她來個久違的姊妹約會。
「嗨!你來囉!」看著貝蒂妮手上大包小包的狼狽模樣,安琪趕緊起身去幫她拿起一些重物。
「我買了你最愛吃的炸雞,還有喝了不會醉的沙瓦,要不要來一瓶啊?」貝蒂妮用著好姊妹揶揄的口吻詢問著安琪。
「什麼一瓶?我要喝十瓶!」安琪一邊說著一邊從環保袋中拿出幾瓶,用衛生紙簡單擦拭後,相當熟練地扳開瓶子上頭的拉環。
貝蒂妮放下手上的東西後,順手將身上的駝色毛呢大衣脫下來,隨手掛在自己的椅背,並用一個舒服的姿勢坐下,微微駝背地靠在椅子上。
兩個人開心地喝著酒、聊著天、吃著炸雞,彷彿又回到了大學時期,為了慶祝離開不適合的人而苦中作樂的時光,雖然日子依然辛苦,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物兜著自己打轉,卻因為有了彼此的理解與陪伴,而由衷覺得感動與感恩。
十多年的交情,就是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深夜談心中所建立起來。不管是誰遇到困難,總會在第一時間放下自己的事務,盡可能協助對方的好友情,常常羨煞許多身邊的其他朋友。
不過,再要好的朋友也仍有難以說出口的秘密。
相較於貝蒂妮總是習慣分享生活中的各種事務,也常常邀請安琪到家中作客,安琪卻向來不太喜歡和他人談家裡的狀況,就連對貝蒂妮都略帶保留,因此,貝蒂妮也總是只能從某些事件中旁敲側擊。
貝蒂妮明白--雖然安琪也只對她透漏部分消息,但其實已經是對自己相當信任的展現--自己已經知曉比其他人更多的事情。因此,對於修懷特會有這樣的疑問,她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因為有些事情,說給好朋友聽會更簡單一些。
「很久沒關心你,最近你爸還有再來找你要錢嗎?」貝蒂妮把喝到見底的酒瓶放上桌子,開口問安琪最近的狀況,桌上還擺著已經被安琪喝光的另外三瓶沙瓦。
「前陣子有,我有給他一筆不小的數目,應該夠用一陣子了吧。」安琪臉頰泛紅的看著貝蒂妮說。
「你真的是讓他這樣予取予求ㄟ,哪一個人可以在遇到這樣的事情,還這麼淡定的啊!」
「沒辦法,誰叫他是我爸。」安琪用戴上手套的雙手,準備拿起第三塊炸雞放進嘴裡。
「不是我要說,每次聽到你這樣回答,都覺得很不可思議。我問你,你爸小時候有照顧過你嗎?」貝蒂妮挪動了身體,傾身向前問著。
儘管這個故事已經聽過很多次,但貝蒂妮卻一直不太敢詳細探究原因,不過這次為了釐清安琪的內心,還有搞懂要如何幫助他和修懷特,只好一五一十地理解來龍去脈。
「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貝蒂妮歪頭看著安琪說。
「畢竟他是我爸,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我知道。」貝蒂妮也用戴著手套的雙手,邊拿起盒子中的炸雞邊說:「可是你難道對他沒有一絲絲怨恨嗎?」
「怨恨又能怎麼樣,也改變不了他是我爸的事實。」安琪將視線從貝蒂妮身上移開,雙眼放空地看著慘白的牆壁。
「所以就因為他是你爸,你就這樣讓他整天在外面遊蕩,然後需要錢再找你拿嗎?」貝蒂妮一邊說著話一邊啃著雞腿肉。
「反正我只是一個不被愛的小孩,打從我的出生,就是一場災難。」安琪停下嘴裡正在咀嚼的雞肉,並沒有將那一口吞下肚。
貝蒂妮沒有繼續說話也沒有繼續吃,只是把雞肉握在手上。
「你知道我媽早就過世了對吧?」
面對安琪的疑問,貝蒂妮點點頭回應著。
「但你一定不知道,我媽之所以會這麼早離開我,是因為她在懷孕後期就生重病,過了一兩年後就……唉……如果不是因為我,我媽其實可以在最黃金的治療期間接受治療,而不是因為懷著我所以耽誤,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原本可能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幸福地過著生活。」安琪滿嘴雞肉激動的說著,眼眶逐漸泛著淚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幾杯黃湯下肚,還是因為多年的友情催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過這件事情的安琪,竟然毫不猶豫地對貝蒂妮傾吐內心話,貝蒂妮卻依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安琪,聽著讓她覺得很心疼的自白。
「我媽的離開,對我爸的打擊很大,其他的親戚每次看到我,總是用著嘲諷的口吻說:『是你害了這個家,如果不是因為你,他們兩個根本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媽和我爸,一個死了,一個雖然還活著,卻比死了更痛苦。」安琪模仿著親戚冷嘲熱諷的口吻,說著那些不堪入耳的話,看著貝蒂妮一邊哭一邊說著。
「我也不想出生啊!哼!他們以為我有多想出生到這個世界上,我沒有任何一刻,覺得自己是被這個家接受的,我雖然有家,不,我那個根本不算是家,我比較像是上輩子做了很多錯事的大壞蛋,要來給這家人贖罪的吧?所以不管我爸以後跟我要多少錢,我都會給他,我是來……贖罪的……。」安琪把手上的雞肉放回自己的盤子上後掩面大哭。
貝蒂妮知道,雖然安琪現在有幾分酒意,但說的都是發自內心的話,只是平常不好說出口,只好靠著酒精的催化,才有勇氣和好姊妹說這些黑暗面。
「安琪,這真的不是你的錯,你知道嗎?」貝蒂妮很想說服安琪這個道理,但因為知道不會有太大效果,所以只是把身子靠近安琪,讓她可以整個人傾倒在懷裡哭泣。
「以前只知道你爸爸都會找你討錢,卻不知道背後事情的真相,真的很抱歉。」貝蒂妮雙手抱著安琪,強忍著淚水說。
安琪挪開身體,看著貝蒂妮說:「你知道嗎?我真的好希望,自己的出生是被祝福的。我希望自己是受到期待的來到這個世界上。」
「我希望我的出生,是能夠帶給旁邊的人幸福,像是電視劇裡的新手爸爸媽媽那樣,因為一個孩子,所以覺得全身的疲憊都值得了;因為一個孩子,所以覺得工作再辛苦都可以撐下去;因為一個孩子,所以再大的難關都可以變得很堅強。你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是這樣的孩子嗎?」安琪帶著幾分的醉意,比手畫腳地說著這些嚮往。
「但是我不是,我只是讓他們不斷地流淚、哭泣、煩惱,甚至是死亡的孩子。不過也因為我不是,所以……。」安琪把身體挪正,似乎想表達什麼。
「安琪……。」貝蒂妮想更用力地抱緊安琪,但比起得到安慰,安琪好像更想說些什麼,或者是透過行動證明什麼,所以也配合安琪輕輕地把身體往後挪開。
「所以如果有任何機會,我一定會盡全力去彌補。」安琪肯定地看著貝蒂妮笑了笑說。
「也是因為這樣,你才會對你爸爸這麼好,對吧?」貝蒂妮同樣予以肯定的眼神看著安琪。
「我這些都是應該的,包含那些在工作中遇到的長輩們,我也都希望他們可以因為我而覺得幸福。」想到自己因為工作,遇到許多可愛的老人們,因此會心一笑的安琪,做出了一個擁抱的動作。
「我覺得他們能遇到你這麼棒的護理師,真的很幸福啊!」貝蒂妮對安琪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
「因為我真的……捨不得……看到任何一個家再破碎,我比誰都還要清楚,一個家的破碎對一個人的童年來說,有多麼的痛苦……與難堪。」上一秒還笑著說話,下一秒又開始嚎啕大哭。
「一個家庭破碎,真的是需要更多力量才能重新拼湊與修復,不過不管如何,你真的不需要負擔全部的責任。」貝蒂妮雙手扶著安琪的肩膀說:「也許你媽媽的治療真的和懷上你有關聯,但是她自己選擇要這樣做,就代表對她而言,你是被她愛著的。」
「還有你爸爸,儘管我明白他一定很難過,但這不是他從此放蕩人生的藉口,療傷和負責,根本互相不衝突,所以不管怎麼說,這個家的破碎,從來都不是你一個人造成的,是所有人綜合選擇下的結果,只是剛好被你承擔起來而已。」儘管她知道這些話可能沒有太大作用,但貝蒂妮還是想說些什麼道理,或者用比較理想的角度來讓安琪安心一些。
「你說的我都懂……可是情感上……我……還是常常有深刻的……罪惡感。」安琪因為被理解而情不自禁的哭著。
「辛苦你了,雖然很想跟你說不要自責,不要有罪惡感,可是這樣說也不會真的就讓你減輕痛苦對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也沒關係吧!」貝蒂妮站起來,將坐在椅子上的安琪緊緊擁入懷裡說:「如果多做一些事情,多付出一點,能讓你覺得比較不罪惡,就去做吧!」
安琪沒有繼續說話,卻因為感受到滿滿的溫暖,更安心且盡情地釋放情緒。
貝蒂妮知道這是安琪第一次對別人說這些話,也是她第一次直視自己的傷口,能這樣勇敢地看著童年的自己,一定需要比別人更多的勇氣,所以貝蒂妮現在能做的,就是靜靜地陪在身旁,給她更多的力量,好面對這些難以說出口的困難。
安琪靠在貝蒂妮的懷裡,像是隻快被折斷羽翼的小鳥,終於在狂風裡找到了一個棲息地,那樣毫無顧忌地依靠著。身體因哭泣而不斷地抽蓄,彷彿要把這些年來所累積的無數痛苦,通通藉由這些眼淚發洩與訴說。雖然不太確定這樣直面自己的問題,會不會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但她知道不管如何,她都不需要一個人自己面對黑暗。
因為,貝蒂妮會一直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