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削弱了我工作熱情的偶發事件

我很少針對工作上的事那麼深的感觸，讓我不得不寫下一點心得文，抒發自己。

從醫學院畢業之後，先到醫學中心開始，接著轉移陣地到了基層診所，

我少說也以醫生的身份接觸了十三年的病人，看過各式各樣的情境。

在孩子被疾病纏身的當下，也一樣身為媽媽的我，當然能理解那種焦慮與擔憂。

但常常，醫護人員感受到的，不是一種對等的尊重，
而是一種「你穿上那件白袍，就理所當然無償為我"服務"」的態度。

我一向不太遲到。

在診所工作，幾點到幾點，就是表定的"工時"。
我們的看診速度、病人數量的多寡，疾病的複雜度（我們都形容為"拆炸彈的速度"），都環環相扣著每一個醫護人員的工作時間。
我們也是人，兩診之間的休息時間通常只有半小時，如果我delay了該診，但不能因此而將下一診的時間往後延，於是就會讓所有的護士藥師們都一起餓著肚子再繼續上班。

沒辦法，我們一直都不符合勞基法規定。

現實情況就是，醫師是責任制的，在診間並不會因為拖延下班而有加班費，就是把該診的人看完為止。

我一直在想，當我們選定了這個職業之後，我們視為"工作"，帶著熱忱上診，面對各式各樣的"要求"，二十年後的我心中熱忱還能剩下多少。

（真的不誇張，看一個病人，家屬可以要求妳"順便"解釋三姑六婆的健檢報告、看表兄弟姊妹的皮膚問題、詢問公婆在別家診所拿的藥ok不ok、不讓妳拒絕的說"順便"幫我備個軟便劑、退燒藥等等等各種情況）
還有各種的不禮貌（進門都看完診了，踏出門還轉身問我"今天怎麼沒有醫生，只有護士"；打開診間的瞬間直說"今天怎麼不是某某醫師"；甚或是隨著病毒感染的症程改變，拿著二天前的藥來抱怨都沒有效，要求免費改藥！）

這些都已經是兵家常事了，我們不能直言拒絕，而是要微笑拒絕。

在健保的制度下，民眾對於醫療感到容易，也顯得不珍惜。

當我好言好語相勸孩子的皮膚不要一直卯起來擦類固醇藥膏、要用乳液保養，看著病歷每三天來開一條類固醇的狀況下我本想委婉拒絕，但也被家長以怒吼作結。

世態炎涼，我越來越能理解為何越來越多的醫師不願留在健保體制下了。
賺不到錢就算了，還要被大吼大叫，凡事要低聲下氣，不能跟病人槓到底。

因為病人只要一句「有沒有醫德啊你」，
我們彷彿再多說什麼，都成了最無理的罪人。

今晚的事情是這樣的。

我下午診的結束時間是17:30，而我看完最後一個病人已經17:34了。
就在我收拾行囊的同時，一個媽媽帶著孩子（應該是小學階段）殺進來櫃台，非常順其自然地就要掛號。
（孩子是自己走進來的，看起來雖有倦怠感，但短暫的生命跡象是穩定的，在急診檢傷應編列為四或五級）
跟診的護理人員知道我要急著去接小孩，而且的確也已經過了該診的時間，夜診（18:10開診）的醫師也早就來診間等候了。
於是乎，護理人員就去跟櫃台說請病人等夜診了。

此話一出，櫃台等候的媽媽當然不樂見了，於是開啟了一連串對於櫃台的叫囂。

以下收錄為原汁原味：

「太誇張了吧妳們！我才遲到四分鐘而已！四分鐘耶！
我小孩就是不舒服才要看病啊！醫生要去接小孩那又怎樣？
她的小孩是小孩，我的小孩就不是小孩嗎？就只有她的小孩才重要嗎？
妳們這樣真的不行！人家x醫師不管幾點都一定會看到完，多晚來都會看，
才不像這個醫師是誰啊，說不看就不看，看一個小孩到底是會花掉她多久的時間！
如果這麼沒有醫德的話，當什麼醫生啦！
要當兒科醫生還可以這樣，說不看就不看，有沒有一點醫德啊！
妳們診所這樣如果沒有x醫師撐著，其它人都絕對不行的！太誇張了妳們」

我當然知道她是要叫囂給我聽的，讓我改變心意幫她看診，
但我偏偏就是沒辦法對這種趾高氣昂的媽媽低頭，今日就先抱歉了，我要離去了。

我們診所的另外那位醫師，是真的把她人生都奉獻給診所了，
從早看到晚，常常看到半夜十一二點才下班。
我佩服她的毅力，佩服她的堅持，但是不代表我們每個人都要遵照這個步調才是對的。

對我來說，

醫德，是遵守上下診的時間，在我的工時內對每一個病人"負責"；

醫德，不是以有無"超時"工作來被認可的，而是能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每一個任務；

醫德，不是我爽接病人，就delay到所有工作人員的休息時間；把每一個人都榨乾，並不會增加整體的職業表現；而是能夠提振集體的士氣，讓大家都能帶著好心情上診，誠心誠意的關心著每一個病人與家長；

醫德，是我從不對著病人批判別的醫師開藥習慣，我一向對其它醫師充滿尊敬，會盡量讓病人出我診間時不再對著上一家的藥袋有所質疑；

醫德，是我從不開出會讓你傷身體的藥物，從不同意病人要求那些不合治療常規的"特效藥"（事實上也沒這種東西啊），從我手上開出去的每一張藥單，我都必須對你負責，也許不能讓你一包見效，但是症狀要達到部份緩解及我幫你排除了要去進一步檢查的需求；

醫德，是我從不搶其它醫師的病人。這是我對於我自己職業上的道德要求；

醫德，是只要病人進我診間的那一刻起，就開啟了我評估這個病人的按鈕，每一個理學檢查的小動作，都對於用藥及居家照護衛教都有很重大的關聯性，我得確保病人走出我的診間時，沒有一項隱藏的危險因子被忽略。

醫德，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我無條件接收病患要求的妥協因子。

這個世界，需要多一點的彼此諒解與尊重

在兒科的醫療世界裡，支撐我繼續前進的，
是每一個孩子蹦蹦跳跳進診間，熱情的呼喊著我"醫生阿姨"，
我會為了這些可愛的你們而努力存在著。

回家後，我摟著我的女兒們良久。
她們知道媽媽心底有些委屈，雖然搞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但她們就是輕輕的倚靠著我，給了我很大的力量。

如果，今天妳是輕柔地告訴我，孩子真的很不舒服，
如果，今天妳是拜託我們先幫妳評估孩子有沒有需要緊急醫療的狀況，
如果，今天妳跟我角色互換，妳的孩子們在幼兒園已經是最後一個才回家的，痴痴地等著不知道媽媽到底幾點能來接我，妳還會這麼生氣嗎？

也許，妳生氣咆哮的那五分鐘，我早就已經把她整個檢查完了，也差不多可以著手開藥給妳了。

但是今晚，我選擇了沉默。

如果可以重來，也許我們可以製造雙贏的局面，而不要兩敗俱傷。

#童心燕語 #醫療 #尊重 #醫德 #兒科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