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進入普魯斯特的歡愉時光?
1896年6月,年屆25歲的馬塞爾·普魯斯特出版第一本書《歡樂時光》。書名直譯「歡愉與時日」,擬仿了希臘詩人海希奧德的詩集《工作與時日》。
若希臘詩人主張工作且貶損休閒,普魯斯特則崇尚每日的歡愉。
雖然,儘管當初這本書有大作家法朗士(Anatole FRANCE)為之作序,並刊登於費加洛報,本書無論是迴響與銷量皆為慘澹。
但作為初試啼聲的作品,以「歡樂」為題,實際上,這本書裡透露了青年作家相當多的煩惱,而這些煩惱構成了普魯斯特思索的基本問題。換句話說,透過這本書,我們可以勾勒出青年普魯斯特的樣貌。在未來「真正的書寫」,所謂《追憶似水年華》的巨著構思前,他已然彰顯出的書寫特性:
其一是擬仿。除了標題之外,稍嫌刻意的文字風格,不難看出他對於喜愛的作家如巴爾札克、福婁拜的習作痕跡。
其二是時間。日後專注時間的執著思索、挫敗與贖回的普魯斯特。在此標題下,最濃厚的印象竟是死亡。從序言獻給已逝的神祕年輕男子威利‧希斯,到書內小說的死亡書寫,已預示他對時間的尋回與召喚,根植於他對所愛人與物逝去的懷想,以及自身的恐懼與焦慮。不妨注意〈ㄧ位年輕女孩的告白〉直接以第一人稱的瀕死時光的回憶召喚,是即使《追憶》也無法重現的小說話語。
其三是愛情。普魯斯特對愛情的興趣,徹底呼應「歡愉」詞眼的調動。這幾乎散佈在所有的書寫之中,深入感受有之,遠距描述有之,優雅諷刺有之。愛情是普魯斯特觀察一切的望遠鏡與萬花筒。〈妒意的終結〉,作為集子中最成熟作品,亦能預見他日後發展出的,參雜愛意與恨意、想像超越現實、永不饜足的佔有慾的愛情書寫。
或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若沒有歡樂的渴求與失落,那麼就無從追尋。追尋逝去的時光,實則對貌似不再復返的時光的奮力一搏。
是以。普魯斯特的追尋,不僅是失去的時間,而是在某種純粹的時間包覆下,所保存的幸福回憶。
我們甚至可以說,若沒有幸福感的追尋,他的書寫不可能如此堅持,也不會在奇跡般的「瑪德蓮時光」裡,展開如此長篇幅的敘述,也不回最後在石板路的凹凸不平間,最終「尋回了時光」。
正是如此,我們才不該忽略反面,或說幸福時光的一體兩面。
不論是理解普魯斯特其人或其作品,我們會發現各種痛苦與哀愁:對未來的不安、對他人的嫉妒、對自己才華的懷疑、身體虛弱久病纏身、作品不被認可甚至被人批評、無法回應家人期待而自己又闖不出名堂、想進入社交沙龍世界又被當中的規則與表裡不一困惑、愛情的千百種折磨。以及歸結或貫串其中的,一個作家的漫長煎熬養成的種種沮喪。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的末卷《尋回的時光》裡,辯證了痛苦及幸福與作品的關係:「幸福的歲月即是虛度的年華,我們等待痛苦,以便進行工作。先決痛苦的概念與工作的概念連在一起,當我們想到要構思一部作品首先先得備受痛楚,我們就會害怕每一部新作。而由於我們明白了痛苦是我們在生活中能遇到的最美好的東西,我們就會毫不畏懼地想到死,簡直想到一種解脫。」
許多時候,窺看一個作家,可以借用布列東《娜嘉》的開頭,關於「我是誰?」的問題所引出的句子:「告訴我你糾纏著什麼,我就能跟你說你是誰。」
在1908年,父母已死,年屆37歲的馬塞爾,開始有了撰寫畢生巨作《追憶似水年華》的念頭。經過了幾年的試錯、退稿,才於1913年出版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
然而,從他少年時便興起的文學夢,幻化在作品裡的馬塞爾的漫長追尋,並不是白費。如同他最終明白,「文學作品的所有這些素材,那便是我以往的生活。我領悟,它們在浮淺的歡愉中、在慵懶中、在柔情中、在痛苦時來到,被我積存起來。」
了解小馬塞爾的煩惱,便是了解多年以後的普魯斯特的追尋的幸福,以及作品。明白他如何在時光裡體會這一切,準備好寫作。
童年-睡前場景
「對於普魯斯特的童年我們所知甚少。」
普魯斯特專家塔迪耶(Jean-Yves Tadié)如此說。
矛盾在於,不管是普魯斯特的讀者,或是初接觸《追憶似水年華》者,應該不難有此印象:童年之於普魯斯特,是其情感所繫之處。甚至可以說,整部小說想要追尋的逝去時光,就是幸福的童年時光。
這個「所知甚少」的童年時光,也早已透過他的寫作重建,將過去贖回,化作永恆。即便真實佐證的史料,或家庭的紀念物的遺失,關於普魯斯特的童年心靈樣貌,色彩如此鮮明。
然而,讀者們想必印象深刻,普魯斯特寫下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童年場景,並沒有多快樂。無論是第一冊的〈貢布雷〉篇章,或是早期未發表的長篇《讓·桑塔伊》裡,他都寫到那個睡前期望母親到床邊親吻的小男孩:每當有客人來,都會剝奪他這項特權。他的巨大失落、焦急的反應,像是預示他的將來反覆折磨情境。
在未完成作品《讓·桑塔伊》裡,比《追憶》更直接的斷定,這種睡前與母親分離的巨大焦慮,是種神經上的疾病,終將困擾他終生的情境:他害怕孤獨,害怕被遺棄,不被愛。
還有更深沈的,關於死亡的預示:《追憶》童年的奇蹟夜晚,父親難得允諾母親在他房裡過夜,安慰哭泣的「我」。這個「我」在多年後,夜深人靜,再度聽到自己過去的哭聲。畢竟,只是因為周遭的吵雜而忽略了,實際上,「這哭泣始終沒有停止過。」
母親的愛
「睡前場景」凝鍊了、甚至象徵起了他與母親的依戀。
場景中相當溫柔的細節,在於母親在敘事者床邊為之朗讀。敘事者形容,母親的朗讀方式不完全忠實原文,但感情真摯,尊重原意。這本書,也穿越了七冊的漫長敘事,在《尋回的時光》中,那個事過境遷,每個人被時光「上了妝」的沙龍裡,蓋爾芒特宅邸,再次發現它。
關於母親,除了佔有慾與嫉妒(譬如父親像是嚴厲的隔絕母子的阻礙,而弟弟侯貝爾又是分散母親之愛之人)外,最重要的,還是母親給他的文學之愛。
根據傳記學家的研究,普魯斯特與母親的關係確實不同一般。普魯斯特的母親在許多方面,也給予普魯斯特相當多的限制與壓力。某方面來說,母親也多少任憑小馬塞爾依賴她,進而擁有控制欲。
普魯斯特關於母親的另一個困擾,是關於文學。倒不僅僅是這晚熟、虛擲光陰不成材之感,普魯斯特一直認為他的品味與母親不同,卻也寫不出好作品。即使寫出了,可能也不是母親喜歡的。2019年,在研究者的整理下,重新出土了普魯斯特未曾發表過的小說。這些不完整、也埋藏起來的短篇,不願公開原因主要還是他的私密情感,尤其性向。
成為作家的路上,母親的形象似乎同時是普魯斯特的幸福與煩憂。而終在多年以後,母親逝世,以另一種方式糾纏起母親,重寫那個依賴母親的小男孩時,將這份窒息般的愛化作養料。
且記得他死後出版的《駁聖博夫》,可說是《追憶》的原型,後來整理的筆記裡,他寫下的第一句話是:「我知道妳不喜歡巴爾札克。」這個「妳」便是母親,可以說開啟他文學話語的,永遠是與母親的對話。直到母親死了,也要在書寫中以話語對話的母親,直到小說的末尾,還要以母親所愛的喬治桑作品回應。
疾病
普魯斯特是病的。從小開始。
他約在九歲左右患上哮喘,從此糾纏ㄧ生。然而在此之前,他更早的病灶在於神經的焦慮上,敏感纖細。還是兒童的他,可以因為ㄧ夜暴雨而落盡的山茶花,心想著來不及告別而痛哭失聲,暈厥而生病。
體弱多病這件事,除了關乎自己的身心狀態以及與家人間的相處,也影響了他的社會化歷程。據說他中學時期成績不差,唯獨因病請假過多而拖累平均。大學畢業後,他的第一份工作(也是畢生中唯一的工作)是圖書館員。然而卻請了病假從未到職。
他確實屬於那類,因為心中打擊或憂慮產生身心症狀之人。很多情況下,他的病徵很難區分是心理還是生理性的。
有些人推測普魯斯特的病大多是心理毛病,想像出來的,類似博取母親關愛的方法(但本人沒有意識到)。而他的弟弟,以及晚年陪伴他的女僕,堅稱他的病是真的。據女僕的說法,他的身體狀況,是常人難以想像的影響生活,而這是他寫作的樣貌。
疾病的苦惱不盡然全是壞處。因為治療哮喘的緣故,由家人陪同前去卡布爾(Cabourg)的飯店,在那的海灘進行海水浴療養。那裡,就成為《追憶》的巴爾貝克海灘。他在那裡遇見戀人阿格斯提內尼(Alfred Agostinelli)。也是在那邊,約1907年,夢見了母親。夢裡的母親對他說:「我已經死了,放過我吧。別一直抓著我不放。」這種充滿病識感的夢境,卻讓他有了寫作的慾望。學界的共識是,他就是在那年的卡布爾海灘,構想起了《追憶》。也如同最後一冊敘事者體悟的,若不是斯萬建議可以到巴爾貝克療養,他也不會在那認識阿爾貝提娜、聖盧、夏呂斯等人。也是因為這些人們,他認識了愛情,進入了社交界,展開一連串的故事。
還有最後一種病:愛情。愛情的苦惱,無法滿足的佔有慾,無盡的妒忌,他明確將之視為某種病。這種情形不光是成年以後。在少年時,他曾在香榭大道上被穿著紅鞋的俄國裔女孩的美麗吸引。他期望著每日在香榭大道上見到她,與她玩耍。他曾為了見到女孩而在冷風中等待,受了風寒。也因為見不到她而引發相思病。這是他的吉爾貝特的原型,也在早期的雜文中回憶過。
愛的嫉妒,佔據了《追憶》的重要篇幅與體悟。在卡布爾認識的阿格斯提內尼,化身為小說中巴爾貝克的阿爾貝提娜。
戀愛如病,而愛情病癒之後,過往的痛苦將煙消雲散,卻也同時代表著遺忘。因而沈浸在折磨無比的愛裡,不願意被治癒,那如同放棄自己一部分的生命。譬如他在〈斯萬的愛情〉寫到:「他仔細考慮自己的病(...)心裡明白,當她病癒之後,隨便奧黛特做什麼,都不甘他的事了。因為他現在病得不輕,所以說實話,他擔心這樣的痊癒意味著目前存在的一切都會消失,那就如同死亡。」;「斯萬的愛情病,已經四處擴散,跟斯萬的種種習慣,跟他的所作所為,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起居(...)全都密不可分(...),若想把它從他身上剝離,勢必要弄得片體鱗傷:用外科術語來講,他的愛情已經不能手術了。」
是以,最後的也是最初的病,疾病的終極形式,即死亡。在《追憶》的末尾,敘事者終於懂得「死亡並不是什麼新奇的東西,恰恰相反,從我童年以來我已經死過好幾回了。」
或許,疾病,是作為一名擅長捕捉細節與情感的作家的天賦。疾病感不是作家事業的阻礙,而是某種獨特的禮物,讓他思考著生命的本質,尤其死亡。
才華
母親的文學薰陶外,普魯斯特在中學時開始展現對文學的興趣。
事實上,以師長對他的賞識、他與同學辦文學雜誌、在《費加洛報》刊過文章,或是25歲出版自己第一本小說與雜文集《歡樂時光》,可以看出他不是沒有才華之人。
但他卻煩惱痛苦於此,接下來幾年,思考、探索,放棄一本長篇小說,翻譯一本詩集,以及寫出一本文論集被退稿。直到人生開始邁向中後半段,感到時日無多之時,才以人生最後十多年的時光,撰寫《追憶》。而《追憶》的主角,卻是一個比現實普魯斯特更懷疑自己才華,更寫不出任何作品(全書只有成功刊登一篇文章在《費加洛報》上)之人。直到小說的最後,才終於完成「小說的準備」。
他在1908的筆記上寫著:「我該寫小說、作哲學嗎?我是小說家嗎?」便是這種認真地對於自己才華的懷疑與煩惱,才讓他一直這樣寫下去。
端看普魯斯特的前半生,我們或許可以窺見文學史上的某種弔詭:越是心靈與感官的早熟者,越是在創作路途上的晚熟之人。他們需要更大量的時光摸索、理解、重整、思考,去尋找獨特的形式、語言、風格、結構,才能將這麼多難以用現成的話語描繪與說明的感受,找尋出展現的方式。如同《追憶似水年華》的最後的一句話,總得要失去那麼多的時間,到了幾乎一點也不留給餘生之時,才終於能夠「在時間中」。
而那一切曾有過的煩惱,其實是尋找與思索幸福本質的引導,最終,ㄧ起在那裡,準備重新開始。
如同他人生最後一篇刊登文章的最後一句:「出於強大的意志,我重新進入現實。」
誠 實而言,此作收錄了短篇小說、詩作、雜文,乃為年輕作家最初的試誤。但某些質素,若能在日後發光,實則從此出發,以自身的寫作嘗試作為日後書寫的養料。作為讀者的我們,最佳的讀法,是閱讀當中,與普魯斯特的人生共讀,更與《追憶似水年華》共讀。
如此,歡愉與時日,在我們熟悉不已的普魯斯特印象中,再度翻新,給予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閱讀情感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