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功課〔第九課〕幽默感

馬雲

我很欣賞阿里巴巴的創辦人，馬雲先生，不僅是因為他傳奇般的創業過程，還有他強大的自信與淘淘不絕的口才，以及，一般在商業領袖身上很少見到的一個特質：幽默。

在《贏在中國》這一檔電視節目中，馬雲先生大方分享了他創業過程中的點點滴滴，以及其中的想法與洞見，其中有一段，提到他和日本「軟銀」的總裁，孫正義先生，碰面與談判的過程。

馬雲先生說，在他見了孫正義先生並講了大約6分鐘的話之後，孫正義先生就決定投資阿里巴巴四千萬美元……。

「就這樣子，實際上是那一天6分鐘以後，他喜歡上了我，我喜歡上了他。後來他邊上的很多人說我們兩個人是Soul Partner……。」

「有人不相信一見鍾情，」

說到這裡，馬雲停頓下來，聽眾裡有人不自禁地露出笑容、舉手鼓掌。幾秒鐘後，馬雲繼續說下去：

「也許那就是一見鍾情，」

話聲一落，許多聽眾已忍不住笑了出來，掌聲也更熱烈了。當然，在電腦螢幕前的我也笑了，而且印象深刻。

 商場如情場

商場如情場？

對我來說，答案當然是否定的，談情說愛怎麼會和商業談判畫上等號呢？至少我不會如此思考。

可是，當馬雲先生把用來描述情場上一男一女初次見面即互有好感的那種狀態和用語—— 一見鍾情——用在了兩個大男人在商場上嚴肅談判的時候，突然間，兩種截然不同的心理畫面，「談情說愛」和「商業談判」就掛勾了，並且在人們的心中產生了某種荒誕怪異的連結與對比。

就是這種心理畫面上出人意表的連結與對比，讓人覺得妙趣橫生。

君子不重則不威

自小，我應該就不是一個很有幽默感的人，至少我沒有顯露這方面的天賦，原因可能有很多，除了天生拘謹的性格之外，或許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教育。

小時候，學校教我們「君子不重則不威」，也許是我沒唸好書，誤解了這句話的意思，可是在我當時小小的腦袋瓜裡面，它的意思就是「男人就應該威嚴莊重」，搞笑就是一件折損威嚴莊重的事——所以，不要搞笑。

長大後，才慢慢理解，不搞笑的也不一定是君子，搞笑的也可以莊重威嚴，一個人可以是君子的同時還能搞笑。蘋果可以同時是圓的和紅色的，這兩種特質並不衝突。

喜劇

大約在我兒子三歲的時候，一天，我在書房聽到他在客廳裡傳來的一連串笑聲——咯咯咯、哈哈哈……笑聲不絕於耳。聽得出來，他當時是如此開心又滿足。我知道他在看節目，但我不知道他在看甚麼節目，可以讓他那麼開心？

於是，我走到客廳一探究竟——那是兩個大男人，相聲演員樊光耀、朱德剛兩位先生，所表演的相聲節目《訪英台》——確實很好笑，從台詞到表情到肢體動作都那麼生動有趣，以至於我兒子在那一段時間裡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地一再欣賞，然後開懷大笑。

事實上，從那一天起，我老婆就給他找了很多很多的相聲節目，接下來的許多年時間，除了相聲之外，他也看了許多的小品、情境喜劇和脫口秀——而這些都是我以前從未接觸，也從未想過要接觸的事物。

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我需要感謝我的小孩，因為他，我也認識了很多精彩和優秀的喜劇節目，也度過了許多愉悅的時光。

 為何會有所見？

大約在兩年前的某一天，我突然想起一個句子，一個頗富哲理且發人省思的句子：

不要問你所見為何，而是要問你為何會有所見？

在我淺薄的理解中，把它翻譯成白話文，意思就是「不要問你看到的是甚麼，而是要問你為什麼會看到這一些東西？」

舉個例子說，如果你眼中所見都是這個世界的貪婪、自私與破壞，那麼不要問你自己看到的是甚麼，因為答案很明顯：你看到的都是世人的貪婪、自私與破壞。相反的，你應該問自己「為什麼我看到的都是世人的貪婪、自私與破壞？」

假設妳是一個年近30的未婚女子，在感情的路上妳交往過4個男孩子，但，非常不幸地，這4個男孩子對感情都不專一，暗地裡背著妳和其他女子往來，也就是腳踏兩條船。簡單地說，他們就是渣男。這時候，在這個感情的事件上，不要問妳自己遇到的是甚麼男人，因為答案就是渣男。反過來問問妳自己「為什麼我遇到的男人都會腳踏兩條船、感情不專一？」

莫非是功課？

如果把這句話套在我身上——看喜劇這件事——它就變成了不要問我自己看到的是甚麼，因為答案也很明顯：我接觸的都是喜劇，包括相聲、小品、脫口秀。相反地，我應該問我自己「為什麼我在生活中，只看到相聲、小品、脫口秀？」

是啊，世界上有那麼多不同類型的節目——從歌唱選秀、自然生態、紀錄寫實、宗教佈道、政治議論、美食旅遊，到科幻、愛情、懸疑、動作、推理、犯罪……等等電視影劇——為什麼在那一段時間，我只被相聲、小品、脫口秀等喜劇節目吸引呢？為什麼？如果背後有其道理，那又是甚麼？

當我認真地問自己這個問題的時候，一個模糊的答案出現在我腦海裡：幽默，或許是我的一門功課。

李國修

已故的台灣演員、劇場導演，李國修先生，曾經闡述過他對孩子的教育理念，不在於功課，而在於培養孩子的三個能力：愛、幽默感，以及，想像力——這個教育理念，放在當今益發多元的社會環境下，依然顯得大膽，並且超越時代。

當我有了小孩之後，當小孩漸漸長大之後，我確實也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怎麼樣才能培養孩子的愛、尊重、自信、幽默感，以及想像力？

眾生即佛

身為一個成年男子，首先，我並不相信幽默可以被教導，就像在很大程度上，我不相信創造力，包括寫作，是可以被教導的一樣。但是，我相信任何一個人，包括我自己，在內在的天性上都擁有幽默感，以及創造力——而這些能力，包括寫作，是可以被激發，或磨練，而顯露出來的。

或許，流傳在佛教裡面的一句話，更能清楚地闡述這個概念：

佛是已覺悟的眾生；

眾生是未覺悟的佛。

就「成佛」這件事來說，沒有人可以教導你如何成為一個佛，因為你已經是一個佛，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佛而已。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覺悟——道理就是這樣。

現在，讓我們改寫上面那句話，它就成了：

每一個藝術家、音樂家、作家、發明家…，都是已覺悟的凡人；

每一個凡人，都是還沒有覺悟的藝術家、音樂家、作家、發明家……。

我是大陸人嗎？

我是客家人，從小在客家鎮裡長大，我說的話語「應該」含有某種客家口音——我用了「應該」這個詞，是因為我自己不確定，畢竟我自己聽不出來我的口音有甚麼不對勁的地方，但是，別人可以聽出來。

於是，在出了社會後，時常有人會問我一個問題：「你是大陸人嗎？」

以前，我都老實回答「我是出生在台灣的客家人」，然後，那些懷疑我來歷的人就會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著點點頭，露出一抹笑容……。

後來，我決定在某些場合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以培養自己的幽默感。

玩笑

「老師，你是大陸人嗎？」

「對啊，我大陸來的，」我頓了頓，接著說：「我7歲來台灣的——，」聽到這裡，小孩子都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原來，大陸人長這個樣子啊——接下來，重頭戲來了，這一場遊戲的關鍵來了，那就是我會以非常自然的語氣接著說：

「我是游泳過來的……，」

聽到我這句話，小孩子都安靜下來了，幾秒鐘後，空氣中會出現輕微的騷動——身為這些小孩子的老師，他們應該相信我。但是，小孩子也足夠聰明，他們不笨，他們也聽出來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游泳過來的……？」膽子大一點的小孩會提出疑問。

「對，我7歲的時候游泳過來的——，」我強調。空氣會再度安靜一兩秒。

「不可能，老師你騙人——，」我的謊言太離譜，無法說服他們，所以，只要有一個小孩冒出這句話，就會引發其他小孩子相同的話語：「對，老師，你騙人，你一定是騙人的——，」他們開始七嘴八舌，想要證明我確實是騙人的。

這時候，我就會編造我從哪裡上岸，又甚麼時候來到新竹的故事——縱然我說得煞有其事，把一些單純的小孩騙得迷迷糊糊，不過，還是會有人不相信我——這些人會做最後的反抗：「老師，你騙人——，」

到了這時候，我就會假裝很生氣，我會指著自己的眼睛，以一種被冤枉、誤解，而想證明自己清白的態度問這些依然反抗的小孩子：

「看，看我的眼睛，看我的眼睛，我像一個騙子嗎——？」

小孩子再度安靜一兩秒，然後，他們會鼓起勇氣，以一種發現天大秘密的喜悅對我說：「對，老師你騙人，你就是個騙子——，」他們太想揭穿我騙人的伎倆了。

到了這個時候，我就會露出大大的笑容，帶著一種秘密被發現的小小窘態說：

「對，沒錯，我就是騙你們的，你們不苯嘛——怎麼可能游泳過來呢，當然不可能……。」

在最後這句話裡，我讚美了小孩子的聰明，又給了我自己一個下台階——而這整個遊戲帶來的效應是，孩子們非常開心，我也非常開心。

人間功課

我還在學習這門功課：幽默感——以摸著石子過河的方式探索與學習。

對於這門功課，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著手入門，畢竟它不是數學題，無法被寫成數學方程式，它也不是食譜，沒有辦法被寫成料理的配方，然後以某種定性或定量的科學方式來達成趣味的效果。

對我還說，日常生活中的幽默更像發生在尋常情境間的一個靈感，或魔法，或某種不平凡的心靈視野—— 然後，一句簡單的話語，就在那個情境中發生了，接著改變了整個情境的氛圍，注入了輕鬆、愉悅、活力，甚至引發新的洞見。

幽默感

該怎麼開發自己的幽默感呢？

夏蟲不可以語冰——現在的我，確實沒有答案。

不過，在另一方面，我並不擔心這個問題，套上佛家的那句話：

幽默是已覺悟的平凡語言；

平凡語言是尚未覺悟的幽默。

因此，我相信只要我有意願和渴望，生命中的情境就會引導我、磨練我，以至於在未來的某一天，某種理解或覺悟會在我身上發生——那時候，幽默的細胞就會在我身上甦醒，開懷大笑……。

致謝

僅以此篇文章向演員樊光耀先生、朱德剛先生，以及劇場導演李國修先生致意。感謝你們帶給這個世界的笑聲，以及對台灣相聲與舞台劇原創的堅持與努力。在你們的作品中，我看見人類偉大的創造力和幽默的生生不息、璀璨光明。衷心感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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