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聲讀後｜《痞狗》沐羽

《痞狗》裡有幾張為文中舉例的故事走向繪製的曲線圖，橫軸代表故事的時間始末，縱軸代表角色的運氣好壞，其實也可以對照在我讀《痞狗》本身的感受，橫軸只是純粹按照章節安排的順序去讀，沒有確切的時間意義。它呈現的樣子是一條有凹有凸，最終綿延通往某處的波浪線。大抵來說，讀《痞狗》也是我回顧生活的機會，我在一個錯過被稱早慧的年紀過著平凡也不過的日子，總還是會下意識地把1995當一條界線，遇到年紀差不多的人寫出一篇篇好文章，就是讚嘆就是跟稍嫌厭惡的嫉妒。

比起小說，我同意沐羽自稱多此一舉的介紹：「即使第一本書是小說集，我也經常跟人說：其實我是寫散文的。」散文的邏輯更直接地展現書寫者的思緒，那是近乎有點私密的窺探。字字句句在他的組成的結構下多了好笑與他的本事。

《痞狗》串連的主題大雜燴，從「必須以狗屁工作才能支撐的狗屎人生」，「在守門員焦慮中被體現的斷裂溝通」、「寫不出來無計可施觸手可及的零碎題材」（這是我）、「日常無趣的棋盤格局城市中精細點綴的圍觀驚喜（台南交通應該比新竹更殘暴）」、「作為港人在存在又不存在的邊緣命定辯證」、「從令人頭皮發麻的《女兒》中窺見駱以軍才氣中無限的歇斯底里」這數個題材，像是走了一遭他的書櫃，翻箱倒櫃總有幾本是欸我之後也要加入永遠讀不到的待讀清單中。

從作為香港人的身份談起，我的求學旅程持續結識香港的同學，甚至有履行意義上朋友的對象。對我而言，香港從地緣關係與政治問題在我這個經歷過太陽花、雨傘革命與反送中年代的世代，總認為我們之間具有微妙的共同性：生活過得還算優渥，有些餘力可以關注社會。曾經是一名政治系學生的我，（我的指導教授認為）必須該有的敏感性以回應對這個社會的期待，或影響甚鉅的未來必須踏出那一步。

這是很個人的看法，我也不希望有人去評論是不是多此一舉，或它就是脆弱地不能夠被拆解背後的意義。使我一廂情願投射在〈H.K. State of Mind〉中，了解到香港人眼中的香港人是沒有中心，散落世界各地的碎片時，我會想起研究所的香港同學在放長假大家都回老家時，她逍遙到無家也無所謂的灑脫是一種香港的韌性，強韌得不可被瓦解。對我而言家的概念是讓我堅強的很大來源，也是因為這樣，內心會對不需要家或回不了家的人，加倍興嘆，那樣範本的人生就是一部電影，精湛得值得被觀賞，而我卻只願意做一個觀賞者而不願實踐。

然後是關於文學的事。我只有接受文組待遇的未來，但沒有文組那樣專精的本事。沐羽信手捻來就是駱以軍就是昆德拉就是史密斯，他給你一片自行開闢出的閱讀地圖，從一個與他人不同高度的視角臨摹出眼中的天地一沙鷗，我畢業在即（一定要再強調，順利的話）卻連一本駱以軍都沒有碰的意願。原來《女兒》是一部在談AI的故事嗎？如果不是讀了《痞狗》我還真的不知道，也沒機會知道。所以我真不覺得自己讀了多少書，甚至覺得這種對自己的期望是遠遠不滿的想法大有人在。

但我想這和缺乏自信是兩回事，我認為對喜歡的事情努力結果只是整件事情投入的副產品，是被動的獲得。即使沒有沐羽嚴謹堅固的論述，我認為自己能夠，也已經經驗過文學要務始終是很了不起的，起碼在回饋這部分我當了一個盡責的讀者。在透過不盡相同的敘事框架底下感受雷同中的堅定差異，就好像是同樣都為愛情故事就是有那麼幾個元素（而且非得剛剛好是它們）組成並且成功打中你的。

「人們必須努力去辨識這些數不盡的驛站（也許這正是批評要做的工作），這麼做並不是要把文學孤立起來，反而是要去了解引起人類不幸的束縛是甚麼（頁188）」。

我們進入故事，在故事中找到共同語言，只是更進階的，我也需要點什麼推進我將路邊一台車寫成有故事的車，那肯定很有意思，事實上也不是很擔心這台車只會是背景一角，寫作總是這樣，角色們會自己告訴創作者他們想怎麼活動，在那之後劇情就自己跑出來了，我的多數經驗都是這樣子的。

人生總會有些生理或心理上的表徵是發生在不同情境，當最後這個特別引起我共鳴的是沐羽在談誤判的溝通引發的錯愕及尷尬。「斷裂」這個詞在我的人生近期因為癲癇頻繁地出現，幾乎沒有例外的情況下，給我的感受基本上都不怎麼好。我的情境與沐羽提及在溝通時無法銜接而造成的尷尬與誤判，並不能說有相像的地方，畢竟我經歷的更是自己能掌控外的事了，只是這兩種本質相異感受相近的表徵我都經歷過，而我也對各自情況產生過無可奈何的悲觀。他用《守門員的焦慮》中守門員在評斷如何阻擋接下來的罰球產生的慌張描述，與人之間相處時那些不盡然可以全數捕捉的細思極恐。我認為讀散文也是樣子的：書寫者說了什麼那是他的事，在接受、理解、吸收這三個環節反覆又循序，哪個部分做得不好那也不是自己書讀不夠多這種表層的原因導致，在前文我似乎表現得像個對知識焦慮的人（確實這是一個常見面向的我沒錯），但我也不是沒有底線地任由這種焦慮感把我壓垮，我會認為，任何形式的閱讀都是這種過程啊，從中求異，從中摸索出一條新的學習路向，所做的抉擇往往都是為了反饋在自己身上變得更好。

所以要說，我讀《痞狗》畫出來的曲線圖是一道綿延的波浪，什麼樣的感受都有，能從流連酒吧與香菸的無賴身上獲得寬慰，我想是誰都料想不到的結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