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毒的努力學說

努力是跨世代的美德。每當我們跌倒，都會有人在一旁鼓舞我們振作起來。它們是如此勵志的故事——跌了一次，拍拍身上的灰塵後繼續前進；又跌一次，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繼續前進；再跌一次，即便血肉模糊也要向前進。它是如此感人的故事，像所有賺人熱淚的影視或文學，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浪漫，讓悲劇都化作璀璨勝利的妝點，在登上高塔後真心道出：「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如果人的敵人只會是自己，這怎麼可能呢？為什麼總是相信專家與過來人，對自我個體的評價，而不是共患難的自我呢？為什麼總是相信周圍發奮的宣示高喊，而不是相信已經倦了的自己呢？為什麼不拿出外界認可的成績，就是不夠努力呢？

我們總被教育要如何努力，卻不知道如何放棄。為了更好的一切，需要無止盡地向前、抗爭，像條逆流而上的鮭魚或船隻，像是基因一樣鏤刻在生命裡，彷彿河的上游就是天堂。無止境的追求未來，抑或無止境的緬懷過去，都是踐踏著此刻的手段，然而兩者卻有截然不同的待遇。忘卻過去傷痕的痛楚，只記得去抓騷乾裂的痂，笑著述說其實已經遺忘的疼痛，並說著：「這也沒什麼。」我們望向高不可攀的大廈，凝視稱為成功的頂端。凝視的太過認真，陽光太過閃耀，以至於在光輝的路上遺落了黑暗，遺落了我應該珍惜的每一個此即。

有天資的孩子，唯有努力可以讓你更加出類拔萃；沒有天資的孩子，不努力你還剩下什麼。努力學說像毒藥一樣，從出生那刻就在體內綿延開來，滲透到每一個指節，逼迫我做著外界認為重要的一切。

面對一堵通天的高牆，

「努力吧！」

觀眾高喊著。克服它、超越它，哪怕已經疼痛萬分，在口中碎念著埋怨，爾後繼續前進吧！

「再更努力吧！」

我也對自己說著。挑戰它、征服它，哪怕已經忘了自己奮戰的理由，但是，大家都如此奮鬥著，不是嗎？

終於有一天，我想不起來自己為何如此悲傷，哭了起來。替自己的努力披上輓聯，替每個沒有收穫的熬夜哀悼，替被表象說服的自己蓋上棺木，然後把一切都燒了，在黎明時重新活過一次。

努力就像毒藥。它述說著所有的希望與可能，述說人人都有機會，若今天失敗了，或許是不夠努力所致。因為你看哪，站在頂點的人說，他曾是那麼刻苦的呀！有甚麼追求的話，還得更加付出才行。還沒有付出全部的話，又怎麼能說是一齣好的悲劇呢？如果不是全身心投入的話，怎麼能夠說服自己和別人呢？但我又如何付出全部呢？我想要生活而不是生存，想要雋永但也想要平凡。好想念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回憶著過往的每一次微笑的時光。

「你真的很努力了。」
即使嘗試這樣告訴自己，也不免被外人訕笑：
「你都這樣欺騙自己嗎？」

若不是能夠好好的欺騙自己，又要怎麼在反覆卻又無常的生活中繼續向前呢？如果不是欺騙自己將有光明的為來，我又拿什麼努力下去呢？如果不是欺騙自己已經很努力了，要如何在失眠的夜晚說服自己闔上雙眼呢？在一個崇尚努力的美好時代，好希望有個人蹲伏下來，對我說：「已經不用再努力了，你已經拼盡全力了。」

所以，就捨棄掉吧。生命中有太多揹負不起，卻又捨不得丟棄的事物。放棄吧。像割除身上的爛瘡一樣，放過自己一馬。承認自己的無能，在新的地方重新發芽吧。不要再被無謂的東西捆綁住了，有些種子無論多久都不會開花，有些擱著的嫩芽渴望更多的滋長，在一旁殷殷企盼，不求像那死胎一樣需要肥料與水源，只消一滴淚水，也可以茁壯生長。花時間在更值得的地方吧，在別人看見自己之前，要先看得見自己走過的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