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08|閱讀時間 ‧ 約 33 分鐘

原創中篇小說《日昇之歌》【番外・二】


*【】之前・一九九五年


縱是處於坐在課室的年紀,景耀高中三年的到課率卻是少之又少。

那時候,島國黑白兩界在校園還具一定影響力,新政權扶植的地方勢力仰仗黑金暢所欲言,每年年會上,校長不知藉景家的金流借花獻佛幾許,自是對他「不足掛齒的違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久而久之,科任老師也對課堂名單上顯眼的單名視若無睹,畢竟當時景老先生倒下的消息被週刊搧風點火過頭,商界與媒體篤信景耀是景老指定的接班人,根本不需那張純粹書法字好看的一中畢業證書鑲金,因為他整個身家就是一座實打實的金礦山。

所有人都毫無由頭地相信,他只作讀書是可有可無的嗜好,一如他們深信,不同於普通少年冷靜沉著、註定不是池中之物的他,定會接下父輩的擔子。甚至也許,他的祖父也是這麼想的。

察覺課室裡的細微打量,景耀心裡發笑。不同於初中,如今他已不再是師長心目中的「乖學生」,事實上,經濟實力的壁壘錚錚,大多數成人待他更似一位鶴立雞群的同輩,又因年齡差異,單純的欣羨扭曲成嫉恨,最終妄用一句「你這孩子成熟得讓人討厭啊」,設法將不公義的過錯歸咎於他。

憑景老先生榻前輕飄飄的一句話,他十七歲剛過就被拱上了大位,生日過得形如忌日,但自那之後,氣勢凌人的母親就不再對他大聲嚷嚷了──不知是承認他能獨當一面,抑或這麼做缺乏所謂「大家風範」、容易落人笑柄──反倒一向被人暗裡譏笑「噗嚨共」、若干年間消聲匿跡的景父,經這一遭,不知從哪生來的自信,拿起華人那一套「孝道」說嘴,以父親的姿態三天兩頭對他呼來喝去。

然而,甭提他狐假虎威的空架子,囂俳無落魄的久,方接手集團業務的景耀只一個高中生,哪來時間任他瞎折騰,忍耐幾天後便請益景老的左右手,隨便找個理由打發他。

「倖豬夯灶,倖囝不孝!」景父不知好歹,還要發作,不料一旁熊腰虎背的保鑣應聲向前跨了大步,極富恫嚇意味,作勢將他逼出辦公室。此舉使外強中乾的中年男人心生怯意,退了幾步,愣生偽作一副後生不孝的沉痛面色,伸手指向桌後巍然不動的景耀,惱羞成怒之餘難掩忿忿。「報應啦,毋子哪有孫──」

「先生,天涼了,您還是早點回家吧,夫人會擔心的。」管帳的陳盛和出身眷村,戴著斯文的圓框眼鏡,端著一張笑臉卻無意商量,顯然很受不了本省人的嚷嚷與叫囂。

見黔驢技窮的中年人還張口要罵,意圖引來關注,以鄉里輿論壓下兒子的氣勢,陳盛和暗暗對彪形大漢比了「送客」的手勢,獲得授意的幾人便充滿壓迫感地朝景父逼近。

「『娘(涼)甚麼!老子都不老子呀。』[1]」流著商人的血,景耀無意上演父慈子孝的戲碼,冷下臉瞅了空有一身好皮囊的男子。「阿公倒落去的時陣你人底叨位?今嘛講這是欲創啥。」

回憶的終點,是那人狼狽、卻不似文學作品賺人熱淚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好像叫人此生再也找不著了[2]



人都以為自己的十八歲會與他人不同,但在課間偷覷他的少年少女明白不過,景耀是真的「不同」。

那個年代的島國歷經大型學運[3]不久,首都前一年適逢大幅度的政權轉移[4],亞洲四小龍之首的名號在全球獨領風騷,影視業也無不是兩岸三地追夢人的心之所向。全國前景欣欣向榮,「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的觀念淡薄不少,許多人將異國夢的熱忱投注於滋養自己的番薯狀島嶼上頭,彷彿是電視影劇裡光鮮亮麗的紳士女郎,每個人的渴望都唾手可及。

距踏出中學校園僅一步之遙,青少年各有各的理想抱負,幾經芳華灌溉下閃亮招人,獨獨景耀沒有,因為他早先坐擁了一切。

即便那個年紀的孩子不會明白,真正擁有一切的人,背影不會看來如此荒涼,而沒有一個少年應當蒙受那種荒涼。

景耀也明白,他同那些更符合定義的「少年」與「少女」責任不同,在還未脫離工業當道的年代,若非像他奉獻不算快樂的童年與少年時期,就得與百褶裙下套了層運動短褲、待放學鐘一響直奔罐頭工廠挑果仁的女同學一般付出勞務。說不上對現狀不滿或厭棄,究竟大部分人別無選擇,相較之下,幸運之神已對他青睞有加,他才是常態分佈裡被忽略不計的兩端。

當時語文課最新潮的課題,莫過於引用幾句徐志摩的詩,瓊瑤還屬小女生課堂外交頭接耳的話題,更沒什麼人能說明白王爾德那句「人生只有兩種悲劇,第一是得不到所要的;第二是得到所要的[5]」。景耀心裡一片木然,惟禮貌起見,看似專注聽老師在台前口沫橫飛地講《病梅館記》[6],手指卻摩搓著桌面被歷年學子刻下的凌亂鏤痕。

《烈火青春》[7]?他暗忖,隱約記得是國小時期的流行歌。

許是人都有啟蒙前後兩個階段,景耀的分水嶺正值小學畢業的時候。

彼時他仍不是一群小蘿蔔頭中最早熟的,懵懂之間,隱約明白被母親劈頭直罵「廢物」的父親不屬社會常態,卻沒特別上心;對周遭身量拔高、曲線因第二性徵逐漸明麗的女同學,他也不生悸動,只覺尖叫聲吵嚷,遑論那些被精心包裝的偶像與音樂。

倒是班上有個調皮鬼,總是有意用過分活潑的舉動掩飾對成人世界的抗拒,因為在校屢屢脫口而出臺灣話,眾目睽睽下戴了好幾次「狗牌」,學期末還曾被氣急敗壞的外省老校長叫上司令台「示眾」。

但讓景耀對這鬼靈精印象深刻的,是他有很多卡帶。

據班上小毛頭的傳聞,調皮鬼的父親是三十八年遠渡重洋的老芋頭,在早年的戰事喪失了左耳聽力,剩下的那隻耳朵也因年歲增長重聽,戰事終了回不去故里,索性就地花錢買了個鄉下姑娘當媳婦,五十多歲時老來得子,恨不得將調皮鬼捧在手心呵護,沒成想心肝寶貝在學校竟是被視作「沒家教」的麻煩人物。

事後想來,與其說調皮鬼熱衷於炫耀卡帶,不如說是在對這個冷漠世道、昭示老父親對他的關懷吧。

言歸正傳,於十二歲的景耀而言,除母親鍾情的電視劇片尾曲之外,主要的音樂來源無非是老師眼中「壞榜樣」的調皮鬼。

小學日程裡,數全校打掃時間的第二節下課最長。當時為確立「國語」的正宗性,班級導師無不是說著一口北京腔,五、六年級帶他們班的也是一外省籍女教師,姓鄭,不知是衣著老成,還是老愛板著一張臉的關係,面容清秀卻難能推測實際年齡。儘管時常揮舞威嚴十足的藤條「少一分,打一下」,班導在那節下課鮮少巡堂──主要是帶三兩個偏愛的女學生出去買菜,無暇管他們這些「臭男生」──這點自由就成了調皮鬼的電台時間。

待鐘響大夥兒一哄而散,膚色是一種被曬成像沾上煤灰的黝黑、眼睛睜得晶亮的小男孩會先環顧一周,確認方圓百米沒有大人的蹤影,才謹慎又不掩得意地捧出卡帶錄放器,彷彿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簡單摁下幾個鈕,他便開始隨樂曲聲嘶力竭地跟唱著「永遠不回頭!不管路有多長[8]」,其他不安生的少年聞雞起舞,滑稽地抓起邊上的掃具,好似手裡擺弄的是一把把帥氣的克拉瑪吉他。

那是景耀對流行音樂和演藝圈的初印象,每天十五分鐘,用四首歌的時間給還不懂世事艱難的孩子作夢。



對於青春,景耀不懷揣任何想望。

縱是身處大好年華,課文的「占取艷陽天,且教伊少年[9]」、「遊宴不知厭,杜陵狂少年[10]」與他始終存在不可言明的隔閡。古人有感只緣身在此山中[11],他卻比入戲太深的群眾更加游離。

陳盛和的幼弟在北部讀初中,外省青年離鄉背井到港口都市謀生,不由得寄情於年齡相仿的他。雖說商場上的稱兄道弟,無非尋得更龐大緊密的利益交換,彼此心照不宣,因此,這名總愛戴一副金絲眼鏡、穿藏青色中山裝的斯文人,最終僅能提點少年頭家一句:「在學校的時間就更像學生點吧。」

於情於理,景耀都是由衷感謝他的。不乏聽人笑說「戲棚跤徛久就是你的」,名利場中亦師亦友、上司下屬亦是如此,風水輪流轉,客套的噓寒問暖也罷,在這世間哪怕片刻真心,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發自內心不諂媚。

但關於人生,他不如陳盛和想的、為青春迷途感到遺憾。

許是他太清楚自己的性格執拗與心之所趨,方能處之泰然。與景老先生相似又大相徑庭,他明白缺少資本,等同於喪失實踐願望的話語權,因此若要讓執念脫離妄求,等待就非毫無意義,一如蟄伏於寒冬深雪,候春暖花開的韜光養晦。

那時的景耀年紀很輕,沒有後來被成人愛憎侵蝕的慾念,他純粹想見上那個人一面。

這念想已是他寥剩無幾的年少花火,即便來由何等荒腔走板,但使一慘綠少年止步駐足、付出真心一片的,就不該是個笑話。

思緒飄遠的他猛然回神,見整潔得似從未翻閱過的課本被寫上了幾筆,停頓太久的筆尖將白紙暈出突兀的黑點,稱不上一句話的三五字讓他失笑。

教師板書寫得吱嘎作響,但此刻他心底清明一片,直想這堂課結束要早退,回去同陳盛和商議如何在華國開闢新市場。

台下的竊竊私語暗藏學子對課間休息的蠢動,他少有地受氣氛感染,眼角朝黑板上國父遺像旁的時鐘瞟去,見長長指針距中心的「12」越來越近──

鐘聲悠悠響起,情緒醞釀到高點的學生們像一時炸開似的,在老師發話前便笑著齊聲大喊:「下課!十分鐘的戀愛,雖然有一點短暫,你的笑填滿我、心中所有的遺憾——[12]

在歌聲和諧的班上,怔住的唯有講台上年紀稍長的國文老師,與沒料到這一出的他。

對這批過分活潑的準考生,女老師只是愣一愣神便收拾起教材,擺擺手由他們去;而聽一旁女同學還在哼唱,甚且拉開課桌椅、跳起簡單舞步,景耀僅是將寫了字的那頁紙張自書上撕下,小心翼翼折好收進背包,便在目光中起身、踏出了校園,將這個無他容身之處的所在,返還真正享受青春的少年少女。

他該去追尋自己的青春了。

 

——周森,致我的烈火青春。



FIN.


[1] 胡適《胡適自傳》〈我的母親〉,一九三〇年。

[2] 化用朱自清《朱自清散文全集》〈背影〉,一九二五年。

[3] 指野百合運動,又稱三月學運,發生於一九九〇年三月十六日,結束於當月二十二日。該期間最多有將近六千名來自臺灣各地的大學生,在中正紀念堂廣場(今自由廣場)靜坐,本次運動提出「解散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與「政經改革時間表」等四大訴求。

[4] 指《直轄市自治法》於一九九四年通過後,經第一任臺北市市長市民選舉,地方行政權由一黨獨大將近五十年的中國國民黨移轉給民主進步黨的陳水扁(第一任民選臺北市市長)。

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的戲劇《Lady Windermere's Fan: A Play About a Good Woman 温夫人的扇子》,一八九二年。原文全句:「In this world there are only two tragedies. One is not getting what one wants, and the other is getting it.」

[6] 龔自珍《病梅館記》,清代。

[7] 《烈火青春(第一屆全國熱門音樂大賽紀念專輯)》同名歌曲,一九八八年。由張雨生、張啟娜、邰正宵及姚可傑共同演唱。

[8] 電影專輯《七匹狼》〈永遠不回頭(國)〉,一九八九年。由電影主演張雨生、姚可傑、邰正宵、王傑及星星月亮太陽共同演唱。

[9] 晏幾道《菩薩蠻其二》,北宋。

[10] 王貞白《少年行二首》,唐代。

[11] 蘇軾《題西林壁》,北宋。原詩全文:「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12] ASOS《天天寄出的信》〈十分鐘的戀愛(國)〉,一九九五年。


〖作者的話〗

景耀2005年後的番外收錄於實體書中,約略3.5萬字左右,預計今年八月會再行印製,屆時歡迎有興趣入手的朋友購買。

這邊是收錄在筆後談的景耀設定:

作為臺灣角色,景耀身家設定在高雄。在他出生前後(一九七七年),以重工業白手起家的祖父搭上十大建設的列車,一時叱吒商場,躋身當代企業家之列,為景家打下堅實的經濟基礎。具體是什麼產業,我認為中鋼、台塑、萬海與台船等皆有沾一點,可以視為非國營企業的上下游廠商。
景父是長子,也是社會認定的遊戲人間、缺乏責任感的敗家子,讓祖父有意要景耀繼承家業,於是考上一中後,景耀的高中生涯形同虛設;滿十七歲時,景老先生被診斷出高血壓,藉故讓他接手部分產業,深怕他去臺北或歐美讀大學。當時已在關注周森,景耀借力使力,著手拓展中國沿海都市的業務(一九九二年中國設立六大經濟特區),暗裡跟劉少等人接洽,為後續的打算疏通人脈。恰逢彼時臺灣脫離進口替代的黃金期,轉而佈局中國與東南亞,也使景耀有更多利基拓展事業版圖,景家蒸蒸日上。
天時地利人和,他佈局三年,在事業做得可圈可點時急流勇退,轉手給同年次的倒霉表弟景律(大姑的兒子),以演員之姿踏入香港的演藝圈。幸也不幸,景律接手隔年就碰上亞洲金融風暴,得虧在中國起步的產業彌補了大宗散貨的虧損,景耀才能無後顧之憂的繼續拍戲,後來幾年陸續在兩岸三地奔波,主要還是以演員的身份活躍著。直到周森同意跟他處一處,他才將重心轉回家裡的產業,那幾年的決策恰巧為景家避開金融海嘯的股災,他是個運氣相當好的人。
此外,儘管自我定位是商人,景耀對演戲自帶一股天生的靈性,可能稱不上天才,但拿獎無非是強勢資本(投資商)、對劇本的鑑評能力、很多努力及一丁點天賦的集大成。誠然擁有資本不是一切,不過在擁有資本的情況下,他總是比其他人有更多選擇,而這些選擇也更可能通向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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