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豐富的眼光,看事物全貌。是志仲替我簽在「重啟人生的17個練習」書扉的一句話。
我們沒有機會在彼此的新書發表會見到面,然而,我很幸運地成為志仲在休假期間,北上探訪的朋友之一。
論資歷輩分,我其實應該要稱呼志仲為老師,但志仲毫不在意資歷輩分,才剛坐下來便對我說,「不用那麼客氣,你叫我志仲就好。」
也許人和人之間的頻率相近,繁文縟節便能自在忘卻,因此,儘管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向來拘謹的我,居然跟著叫起「志仲」來。
接著,還很自在地向他談起了病中的父親。癌症改變我們一家人許多,有好、有壞,壞起來的時候,挑戰個人下限的程度,一再超越我對於下限的認識。
志仲仔細地聽著,將惻隱與同理表現在深深的凝視之中。使我感覺,他對於病厄的理解,可能穿透了語言和口說,於是不畏懼、不閃躲,一派落落。
聽畢,志仲直起身,和我說了一個故事。一樣,也是關於纏綿病榻的父親。
「有一次,我去看我爸。我爸神智清楚,外貌如常,但他一見到我便嚷嚷:『我的手斷了』。」手斷了?志仲定睛檢查了父親的四肢,沒有大礙。
依過往陪病的經驗,我忍不住插話,「這應該是譫妄。我爸爸在加護病房時也有過。很嚇人,怎麼跟他講,都講不通。」
志仲點點頭,告訴我,「可是我沒有要跟他講甚麼,我只是順著他的話,一件一件地問他,『爸爸,手斷了,很痛吧?是哪隻手斷了呢?』、『醫生是怎麼給你治療的呢?』、『治療以後,現在手是甚麼狀況呢?』」。
我聽呆了。回想起來,我好像從來沒有順應過爸爸的抱怨或牢騷,常常自以為苦口婆心地解釋著、說服著、釐清著。就連譫妄發作的時刻,我還是著急地想要糾正爸爸,不是,門外那個小姐是護士、不是你女兒。你女兒在台北上班、沒有派駐到海外。
「這種時候,你不要想說服、開解他,就去相信、融入他講的話。想辦法讓他感到被認真對待,這就是陪伴。」志仲說,這也是他書裡面寫的其中一個觀點,培養豐富的眼光,來看待事物的全貌,包括自己的缺陷、周遭的不如意和不圓滿。疾病,亦然。
志仲的提醒,很快地在兩周後派上用場。
爸爸化療後食慾不振,偶有胃口,也變幻莫測,這苦了治廚謹慎的我媽,好不容易張羅了一頓飯,爸爸時常動不到幾筷就有心無力了。一時興起想要嘗嘗的吃食,又遠在我們的掌握之外,遠水救不了近火。
為了這看似應該很好解決的民生問題,兩人烏煙瘴氣不知幾百回合,終於在某個周末爆發,一人抱怨自己甚麼營養的都沒吃到,一人抱屈自己忙裡忙外、餐餐吃剩菜。
夾在這種處境裡面,我覺得自己很可笑,替無數長官貴客打點了半輩子的吃喝,結果我居然搞不定自己家裡的飯桌。為什麼爸爸不願意努力多吃幾口?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食物,更何況化療後的飲食也不是百無禁忌。為什麼我媽要這麼執著?爸爸不吃的要照單全收?想吃的吃、不想吃的就丟啊。
正想秀下限來發火,我驀然想起志仲的故事。疾病已經夠讓身心千瘡百孔了,也許,豐富的眼光,是我唯一可以保守的。
於是,我看到了其他被我忽略的面向,爸爸會這麼看重吃,是因為他還有堅強而旺盛的存活意志,這難道不應該給予支持嗎?想吃甚麼,就吃吧。世界上還有一個選項,叫做Uber,廣告不是說,(應該)甚麼都可以點得到。
我媽,不只是因為執著,她擔憂浪費,更掛心讓爸爸吃到不新鮮的食物。這個,只要發揮我敏感的食物雷達、多年的餐廳揀選經驗,相信Uber也可以使命必達。
然後,我分頭和他們聊了一會兒。用志仲分享給我的方式。想辦法讓他們感到,自己真實的痛苦,被認真對待。不再苦勸爸爸「要想辦法多吃一點」,也停止對我媽說教「何必勉強自己吃不想吃的東西」,就讓Uber發揮最大的能耐,爸爸得以嚐鮮,我媽獲得喘息。
志仲,謝謝你。
你的故事,使我看見疾病在強取剝奪的另外一面,那就是你筆下形容的,艱困時刻,亦有選擇的自由。選擇換個眼光,就能發現每一個人,其實都具備面對困頓的「資源」,譬如爸爸的挑剔、我媽的執著、以及自己的過度敏感。這些平日裡被視為性格缺陷的特質,在連袂抗癌的過程中,各有其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有多挑剔、多執著,代表有多重視、多堅持,爸爸的癌症很難纏,但他從沒有放棄細細紀錄病程與各項指數的耐心,我媽鑽研蔬果屬性的細緻程度,讓人很難想像,她從來對烹飪就沒有太大的興趣。
我的敏感,讓我對任何一點點痛苦,都能描述得鞭辟入裡,所以我很知道如何鉅細靡遺地拆解、降級他人的痛苦。
也許有一天,我們終得臣服於疾病、無常,我會記得從中生出的豐富眼光,這是疾病與無常,所無法帶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