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天,就是我四十五歲生日。我送了兩份生日禮物給自己:一本由鍾穎老師翻譯的著作<中年之路>。另一份,則是我開始接受心理諮商服務。
這兩份禮物,以巧妙的方式交會在一起,我之所以鼓起勇氣踏入諮商間,起因很接近鍾穎老師在翻譯序中的描述:清楚意識到生活的各種「不對勁」,覺得自己似乎沒有活成年輕時以為的那個樣子。體內充斥著許多不滿與疑惑,早晨經常處於深深的悲傷或憤怒之中。
當諮商師預先祝我生日快樂,並以極其家常的方式問候我:「你怎麼啦?」,我開始情緒崩潰地大哭。那一定是我此生中最語無倫次、欠缺邏輯的陳述,而諮商師只是全然傾聽著,並且表達他很安慰,這個陌生的環境,能讓初次到訪的我,產生足夠的安全感來哭。
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只是感覺在各方面都深受打擊。大家說我可能是求好心切,只要好好放鬆一下就沒事了,但任何放鬆的方式,都像隔靴搔癢那般徒勞無功。
關於打擊,<中年之路>裡,是這樣形容的,「中年之路上最有力的打擊之一,是我們和世界之間的默契失效了。我們以為只要自己處事得宜、心存善良,一切就會順利。只要我們做好自己的本分,世界就會平等回報。」
然而,誠如這本書所言,所有踏上中年之路的人們,終究會發現,自己和世界之間,根本不存在這紙契約。這也是我邁入四十五歲大關之前,所有感受的總和,面對著生老病死的威脅、伴侶及親子關係的質變、以及職場時不我予,日薄西山的感嘆。
我常常覺得害怕、失望,一邊苦苦掙扎、一邊提不起勁來。
諮商師聽著我支離破碎的語句,將擺放在我面前,方正堅固的木質面紙盒,從底層拆開,露出內裡蓬鬆柔軟、而不成形狀的面紙包,替我的現狀打了個比方:「所有你經歷的變動,只是想要告訴你,這個外盒,不管多體面、多堅固,都只是包裝。你之所以深受打擊,是因為這個包裝,不但不適合你,也從來不是你。」
在諮商之前,我已經做過一些自救的功課,大概明白諮商師的比喻,也就是,當所有賴以證明自身認同和存在的外在標的,例如父母、伴侶、親子、職業,開始產生變化,首先衝擊的,會是我對於個人身分與歸屬的深信不疑。
我到底是誰?如果既有的秩序並不可靠,我又能仰仗哪些新規則呢?
<中年之路>中,將這樣的心理慣性,歸納為典型中年症狀之一:「我們假設,能透過尋找或連結這個世界的新事物或新對象,而得到拯救。」
事實卻是,「我們身旁雖然有許多人,但我們需要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得救。惟有重新連結內在真理,才能讓我們重回正軌。」
話雖如此,在諮商間裡,看著桌上被脫離外殼的面紙包,我恐懼得如同失去翅膀的白蟻,感覺垂死掙扎,難道過去我信奉與遵行的價值觀,都錯誤得必須被一筆勾銷嗎?我內在的真理,有一大部分是建立在這些被稱之為「外在投射」的情結之上啊。
諮商師溫和地提醒:「不是錯誤,只是不再適合你。」
為了讓我更進一步感受其中的差異,每一次我對現況的描摹,都被他輕柔的語氣牽領至別處。那大概是我六歲到十二歲的成長記憶。
從小,我和軍旅出身的外公外婆情感很深,在他們的撫育下,度過了我的孩童時期。諮商師問我,「你對外公外婆的身教,印象最深刻的是甚麼?」,很神奇的是,我的嘴巴裡,立刻湧現一股熟悉的味道。數不清有多少年,沒有再想起那個滋味,它們在我嘴巴裡嚐起來的感覺,和當年的夏天幾乎沒有分別。
在台灣經濟開始起飛的年代,外公外婆的生活方式依舊很簡樸,即使兒女各自就業,擁有穩定的收入,他們對食衣育樂的欲求,維持在很基本的程度。傍晚出門散散步,就是最大的休閒,每一餐餘留下來的菜汁,會被他們珍惜地拿去沾羊角饅頭或澆淋在白麵上吃。我也跟著如法炮製。
堅硬的饅頭、寡淡的白麵,裹覆鹹香的湯汁殘屑,滋味甚美。迄今仍牢牢左右著我的喜好味蕾,我偏好麵食甚過米飯,越是堅韌純樸的口感,越能激發我旺盛的食慾。
惜物、克儉的生活模式,不是錯誤,我的家族之所以繁盛茁壯,長者刻苦堅持的美德,功不可沒。於是,從小我便知道,「好的東西,應該要留給幼小的一輩來享用」、「承平時候,應該為未知的未來預做準備。」
對自我需求的壓抑、乃至於對當下環境的警醒與不安,來自於外公外婆飽經戰亂動盪的洗禮。我記得他們歡天喜地準備返回對岸探親時,年幼的我備感不安,覺得自己就要被遺棄,原來他們這麼多年勤儉自持的生活,是在為了遊子歸鄉預做準備,並不是因為安於本島、就此紮根。
我也記得他們返台後的失落。故土變化至鉅,至親已成古塚,失散多年的手足聚首,中間相隔太多無法追趕的歲月,竟只能沉默,彼此唏噓這也許是有生之年、最後一次見面。
所以外婆常說,做人沒有意思,不如當一隻鳥來得自由。外公雖然不愛多說,那次探親卻成了他健康的分水嶺,由於期待太深,幻滅更深,自此不復往日硬朗生動。
諮商師和我分享,他也出身軍旅家庭,本身亦從軍一段時間。「軍人對於環境的敏感、警戒,是一種本能,外公外婆的價值觀,守護了家族的安穩,對於你,曾經是根深柢固的典範。然而,那是他們的時代,現在的你,活在你的時代。」
我再次潸然淚下。
敏感、警戒、未雨綢繆,幫助我建構成年時期的外在堡壘,逐步形成一個牢靠、體貼、願意為了群體而犧牲自我的人設。直到中年,這個人設越來越不管用,父親難纏的癌症,伴侶和親子之間爆發的全新衝突,職場數次與升職擦身而過,再再震碎了我賴以攀附的信念與準則。
我能感受到過去被鎮壓的甚麼,在蠢蠢欲動,它總是以滔天的憤怒向外噴射。<中年之路>說,那是一直被我忽視、剝奪的自性(Self),現在透過激進的方式,想重新與我連結,包括曾經有過的自由、美好的天真、激情與歡樂。
諮商師告訴我,連結自性(Self)的過程,可能和我學習人類圖強調的個體化,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其中會有千辛萬苦,「如果你感受到孤獨、強烈的不確定感,很正常。我要恭喜你,已經踏上屬於自己的路途,準備以你的方式,重新建構世界觀、價值系統。最後,你會活出內在的風景,真正與你的使命連結,成為你選擇成為的人。」
聽起來,是一條漫漫長路。我有點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抵達終途。
再度上路之前,諮商師留給我第一項功課,類似於一個破解封存的口訣,使我能有意識地辨識,已經不適合我的規範,漸次把自性(Self)解脫出來:「說你『可以』,而不是你『應該』。」
如果我體力與心情允許,我可以煮飯,而不是身為母親與妻子,應該煮飯。
如果我覺得無助,我可以放聲哭泣,而不是身為長女,應該堅強。
如果我從工作裡得不到成就與肯定,我的付出,可以點到為止,而不是身為資深表率,應該義無反顧。
寫到這裡,我想謝謝鍾穎老師晝夜伏案,翻譯出<中年之路>。我出書時,鍾穎老師為我寫下的讀後感,讓我驚詫於一個從未謀面的前輩,透過文字,對我展現出來的無比同理與溫柔。這樣的情懷,在<中年之路>的字裡行間,更隨處可見。身處靈魂風暴之中,因而能領受到片刻安寧,相信黑暗中自有光明。
我也想謝謝沒有逃跑的自己,要踏入心理諮商間,需要放下、同時也提起很多事情。我做到了。我想,那一定是因為,我勇敢挺拔的自性(Self),召喚我風雨無阻、朝向真實而行。
最後,以<中年之路>裡的一段話,作為結語和鼓勵:「在靈魂的沼澤地裡,有著能開闊我們意識狀態的意義和召喚。接受它,是生命中最偉大的責任。只有我們自己能抓住小船的舵。」
暗夜裡的朋友們,我和你們一樣,正橫渡生命裡最漆黑的河域,多數的時候,我很恐懼,並且覺得自己落魄淒慘。而划過了一段路,我開始感受到肢體與心靈的自由,雖然太陽還沒有出來,我比任何一刻都還要相信,黑暗裡,也有新的東西,等著我去探索、去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