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27|閱讀時間 ‧ 約 29 分鐘

影評|《坂本龍一:Opus》「黑白」是最生動的用色,最深情的生前告別。

無色彩、無劇情、無特效,整部片除了悠揚的琴音外,幾近無語。純粹,卻又略顯單調的設定,讓我入場前猛朝心上扎預防針:如果想睡,那就睡吧。可靈魂吶,畢竟是種難以預料也無從捉摸的流質物,自己都說不準,啥物啥人將與它的頻率共振。空音央為其父坂本龍一執導的《OPUS》,正是如此的奇作,大力晃搖著心靈板塊,連打個盹都是妄想。

但為何不選擇更討喜的彩色影像?本片又和同時拍攝,總長一小時的2022年底線上音樂會,有何區別呢?個人意見:《OPUS》最出色的地方,就在於它無意復古,並不耽戀往昔黑白片的形式美學,卻是在題材與美學相稱的前提下,有意識地定性、取材、剪接,使一場單純的音樂表演,徹底脫胎成一部高水準的藝術電影。


OPUS全片為黑白影像。(圖片來源:采昌多媒體)

第一時間或者認為,黑白電影是對音樂家的追悼,一如喪禮中常見的黑白遺照。因為多數人大概與我一樣,觀影時已知曉他辭世的消息,而讓觀賞這部電影的經驗,更像是在參加一場告別式。可如果我們只停留在如此直觀的想法,那不但有些可惜,恐怕也小看了空音央的影像功力。

彷彿探手可觸的坂本龍一

最明顯的線索,攸關紀錄片血統中的「真實性」。

明顯的呼吸聲、踏板聲、翻動樂譜的紙張摩挲聲,再加上教授(坂本先生的暱稱)鼓掌為自己喝采、懊惱要求重來的自然反應,固然都有助創造與演唱會殊異的真實感知,但黑白影像的風格,同樣居功厥偉。

先看開場吧。隨片名後映現的第一個畫面,教授背對我們,端坐在鋼琴前敲彈《Lack of Love》空靈的旋律。數秒後,鏡頭徐徐靠近,依次爬上他的雙手和頸項,特寫肌膚上的青筋、黑斑,將時光的刻鑿拍得一清二楚。

某層意義上,我們似與導演兒子、攝影師的身影疊合,化身為一縷全知的背後靈,躡手躡腳來到教授無所防衛的身後、身側,聆賞了這場告別演出。用一種,最親暱的姿態。

顏色,顯然無助於塑造如此透徹的觀察家視角。反倒是黑白影像,消除了視覺上的多餘干擾,讓我們得以穿透表象上的喧嘩與粉飾,留意到最本質的游移光影、物像紋理,甚至感知到教授演奏時,那超脱凡俗與物質世界的神秘氣場。

影片中不乏手部、臉部和各種物件的特寫。(圖片來源:采昌多媒體)


融為一體的音符、鋼琴和教授

黑與白,也是教授熱烈活過的鐵證。

如果硬要討論「什麼顏色最能代表教授」的話,多數人腦海中或者會先浮現卡其色,或更鮮豔的金黃色吧。卡其色,乃是他在成名作《俘虜》裡飾演的日本軍官,余井大尉的軍服顏色;而黃色,則使人憶起後來《末代皇帝》金碧輝煌的紫禁城,以及《遮蔽的天空》裡頭,黃沙滾滾的撒哈拉。

但將教授推向國際舞台的,並不只是大島渚、貝托魯奇,更是五線譜上的音符,以及鋼琴上 88 個黑白琴鍵。一旦撇開這些看似素樸的黑白元素,便沒有教授嘔心瀝血的創作,也就沒有《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和《The Last Emperor》等等影史上動人的經典配樂。

明白了,黑白片實際上是空音央的小小心機。藉由單色影像,他模糊掉視覺與旋律、人與空間、生命體與無機體的分野,遂能蒸餾出父親的生命精萃、音樂靈魂,讓教授身影與再熟悉不過的琴鍵與樂譜,完美融合。

空音央:我們之所以用黑白攝影,是為了實現一天時間流逝的單一概念。也是因為我們考量到演出的身體性,把演出置於黑白之中,鋼琴的質感和他雙手皮膚的質感,幾乎也融為一體。 (The reason why we wanted to shoot in black and white was to achieve this unifying idea of time passing in a day. Then also because we were thinking about the physicality of the performance, putting it in black and white, the texture of the piano and the texture of the skin on his hands almost become like one.)

教授彷彿要溶解在影像之中。(圖片來源:采昌多媒體)


朦朧於一個超越死生的絕景

「生」與「死」的邊界,似乎也在黑白色調中慢慢消融了。

記得片頭中,紛飛著一票纖小的物事,可我卻說不準,那是孕育新生命的種子、哀傷盛極轉衰的櫻瓣,抑或是生命消殞後的飛灰和殘雪。就連從教授指尖中流淌的琴音,都在他深知來日無多的謹慎表情下,滲露出一種特有的寂寥感。

《OPUS》單色影像、轉瞬即逝的感官經驗,加上面對死亡的孤寂,讓我即使耳朵聽著西洋鋼琴,腦海卻浮現長谷川等伯充滿禪意的水墨名作——《松林圖屏風》。突如其來的一場濃霧,一株株松樹掩映其中,宛如人間仙境的景象,背後卻也潛藏著畫家本人深沉的喪子之痛,因而被稱作是「情感系繪畫」的巔峰之作。



絕美,時常來自於絕對的憂傷,如長谷川以畫筆轉化悲痛,又如音樂家坂本龍一,以琴鍵鄭重地向世人辭別。

但這種解讀,會不會是種僭越和超譯?本來我也一度對這樣的聯想感到不安,直到觀影後捧讀教授最後一本自傳《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時,吃驚地讀到以下這段自白:

年輕時我覺得像 《銀翼殺手》(Blade Rumer)那樣充滿高科技的世界觀才帥氣,上了年紀卻不知不覺愛上山水畫,變得如此老氣橫秋就連我自己都很驚訝。順帶一提,日本畫家裡面我特別喜愛長谷川等伯

於是鬆了口氣。曾幾何時,帶刺、畫煙燻妝的爆裂青年,歷經生命粗礪的淘洗後,已洗鍊成性格醇厚(但還是有些許任性)的音樂巨匠,不再語帶傲氣地想要改寫小津安二郎的配樂(註),但個性也許會隨年歲軟化,體內牢牢生根的大和魂,終究不滅。

同樣永恆的,是藝術。

終場前,燈火未滅、樂音猶存,但教授已消失於鋼琴自動演奏的殘響。不知是教授的幽魂對未完的樂章戀戀不捨,或是鋼琴承受不了失去他的撫觸而逕自發聲,但少了坂本龍一,鋼琴已非原來的鋼琴、世界也不再是原本的世界,獨留《OPUS》黑白音樂片,逼落我們臉頰上的兩行清淚。



【註】在坂本龍一首本自傳《音樂使人自由》裡,曾提到自己和作曲家武滿徹,都對小津安二郎電影的配樂感到失望,希望有天能一起重寫。但到了遺作《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他卻已改變想法,認為小津或許是故意削弱音樂在電影中的份量。他說:「小津對配樂的要求說不定並非將其視為一種作品,而是看作像他電影裡常常出現的雲、大樓、火車、燈籠一般的存在,根本不需要在觀眾心中留下記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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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總結
op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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