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日本社會習慣鑑貌辨色,講求集體意志隨波逐流,企圖逆流而行、有個性不合群的人當然會被嫌棄;可是到了影視界,卻特別喜歡讓異類主角「開外掛」,講述他們如何以「特立獨行」打救大眾,或者被邊緣化的小眾族群怎樣「歲月靜好」,主流自然就會接納他們,彷彿身處與現實世界相反!難怪有人說千萬別以為看了一部戲,就可以了解日本人…
不過日本影視界——尤其近年非商業類的導演們——的確更為偏愛邊緣小眾族群,關注他們如何被社會主流「打壓」下,於狹縫努力活出自己的一片天。無論最後有否變成悲劇(畢竟現實可以更加誇張),反思也好被治癒也罷,觀眾都能夠透過戲中人的經歷,找到對應自身經驗的共鳴。
擅長描述Underdog的三宅唱,拍過一系列獨立小成本製作揚名後,終於迎來他首部商業製作《長夜盡頭的微光》。電影改編自瀨尾麻衣子小說(小說與電影原名皆為《黎明前的全部》「夜明けのすべて」),講述兩名患有身心靈病症的患者——女主角藤澤(上白石萌音)患有經前症候群(PMS),定期對同事或上級發飆、難以自控;男主角山添(松村北斗)則患有驚恐症,無法如常社交,連乘搭公共交通工具、外出剪頭髮均難以做到。
雖然兩者皆非致命絕症,卻影響著他們的日常生活,難以於一般的社會標準下生活。兩位「病友」意外地在一間小型天文玩具公司相遇,由各自發病產生衝突,然後慢慢地相知相交…他們有沒有成為情侶?沒有。儘管擔綱主演的是男團偶像與晨間劇女主角,松村與上白石甚至早於晨間劇《Come Come Everybody》飾演夫妻,電影卻沒有以「再續情緣」為賣點(宣傳倒是有的),單純讓二人以「病友」的身份互相扶持。
「病友」互動亦令觀眾莞爾——從被發病的失序行為嚇倒,互相發飆,慢慢因為同「病」而包容對方;甚至當藤澤知道山添未能隨便出門,就充當髮型師為他理髮,開始更了解對方的病況,互相當成笑料;有人發病時,更會搶先一步為對方預備對應方法!雖然病友們的合拍度越來越高,甚至出現山添的前任女友偶遇藤澤,被她的貼心舉動(給她派護身符)觸動的戲碼,可是沒有出現「女人們的修羅場」,到最後兩位亦沒有成為情侶,而是分隔兩地各自安好(藤澤為照顧媽媽另找新工作),如此安排叫觀眾意外。
個人並非三宅唱死忠粉絲,對他如何堅持用16mm菲林拍電影,利用場面調度、簡潔對白及配樂營造恬靜氛圍…等之類的分析,其實不甚了解,只是很欣賞他刻意迴避製造曖昧、經營粉紅氣流的場面,專心經營「病友」互相幫助及尊重的相處模式。就算成為社會的邊緣人,有共同話題並相知相交,其實不需要硬要被送作堆、勉強湊成一對,這種異性關係於現今世代,反而令人更加安心。
就算周遭的相熟目光再友善(甚至報以憐憫),小眾病患族群都會覺得格格不入,甚至認為不被理解,何況是有「特殊癖好」的「性小眾」?當社會的「小眾」分類越來越多,連同性戀都變成了「主流」之後,如何為其他更為小眾的族群定義?電影《正欲》就是以「戀水癖」這種無性戀(asexuality)癖好為主題,探索社會對小眾族群的「惡意」與矛盾。
由港岳彥執導,改編自朝井遼小說的《正欲》,故事以三線並行發展:
雖然看故事是三線發展的群像劇,重點其實落在(3)——兩名「戀水癖」人士身上,以現今的LGBTQIA2S+來分類的話,就是落於「無性戀」的光譜上。幾乎全程厭世臉的新垣結衣,她繃緊無法放鬆的狀態,剛好切合對人類無興趣的夏月,無論看似關心她的已婚同事,或者「不負責任的關懷」的舊同學,對夏月來說都不是友善的目光(已婚同事的確很快反臉不認人,然後句句傷人);所以重遇表面同樣不擅交際,其實仍跟當年一樣,迷戀著「水」的佳道,就像大海中遇上浮木一樣,緊抓不放手。
《正欲》的「正」字被兩地「過譯」,香港亞洲電影節譯為《(非)正常欲望》,切合英文名字裡面(ab)normal的意思,但台灣譯作《(非)一般欲望》又是否出現歧義?一般人都認同的想法與價值觀,是否代表「正常」?戲中代表「正」的檢察官,根據世俗的「一般」標準去判斷犯罪的對與錯,可是面對跟不上社會「正常/一般」標準的兒子,無論再施加壓力都束手無策,在一群小眾人士當中,他的「正常/一般」卻變成了反常。
「正常/一般」人對小眾懷抱惡意不奇怪,只是小眾族群內也會分階級,互相鄙視對方?就像嫌棄恐男少女的男舞者,本身也是個難以與人溝通的「戀水癖」。當故事把看似對他人無害的「戀水癖」,與明顯對社會有害的「戀童癖」連結起來,身兼兩種身分的人變成尷尬的存在!究竟電影對「小眾」的定義是什麼?想討論前者還是後者?結尾戛然而止於夏月對檢察官「嗆聲」不會放棄佳道,像是把「多元爭論」的爛攤子扔到觀眾跟前就完事,有點令人不爽,但看到現實無日無之的爭議,也許的確是不容易作結論的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