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日本文化系列||村上隆(下)-村上隆腦中的靈氣京都

我想用聽的之~podcast說書版

這次邀請村上隆來京都辦特展的企劃 高橋信也，其實兩人在八年前就曾經在東京的森美術館的《村上隆的五百羅漢圖展》中合作過。於是，這次在身為京都人的高橋信也盛情邀請(半哄半騙)之下，村上隆(不小心)就答應他來京瓷美術館辦《村上隆靈氣もののけ京都》特展了。由於村上隆的作品藏家多為私人所有，且考量作品運送來日的成本昂貴，因此，村上隆這次特展中約180件作品中，大約有160件都是為了這次特展而創作的。有趣的是，有些作品在開展時都還沒來得及做好，因此他也會在很多作品旁，附上他來不及做好的「原因(藉口)」說明版(笑)。但也由於這樣邊創作邊展出的特殊展示法，作品內容才得以如此緊扣「京都」這個主題，包括在大廳裡高大的阿形與哞形像、展間中呼應京都四神相應風水的展示空間、更有許多結合佛教思想與佛畫的作品等。由於展示的作品數量非常多，下面NANA濕婦就只就自己印象比較深刻的作品來跟大家分享嘍。

《四神と六角螺旋堂》:繽紛與暗黑共存的京都

京都長年以來作為日本的首都，因應皇宮貴族而生的貴族文化，自然會將京都點綴成一個絢爛繽紛的城市；但於此同時，長年作為京城的地方，自然也無法避免許多戰火與災難。因此，村上隆認為京都是一個「繽紛樂園與暗黑冥土共存的都市」，並在這次特展中規畫了一個從天花板黑到地板的全黑展間，並以環繞京都的四神相應風水配置，以及中心點的六角螺旋堂作為創作主軸，打造出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看展體驗。

這裡提到的「四神」其實跟最早決定由奈良遷都到京都的桓武天皇有關(他因為害怕弟弟早良親王的怨靈作祟而搬家的故事，可以參考過去日本寺院系列的內容)，當時幾經搬遷之後，好不容易找到了京都這個貴寶地，他們認為京都三面環山、坐北朝南，且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上都符合風水條件，是個有四神保佑之地。具體來說分別如下:

★東邊有鴨川=水路保護神，顏色屬性為「青色」，象徵「青龍」，「春」的季節代表；
★南邊有巨椋池=風水上南方要有水，顏色屬性為「紅色」，象徵「朱雀」，「夏」的季節代表；
★西邊有街道保護神=風水上要有要道，這裡剛好是前往山陰道與山陽道的交通要衝，顏色屬性為「白色」，象徵「白虎」，「秋」的季節代表；
★北邊有山神=風水上要有靠山，這裡剛好有船岡山，顏色屬性為「黑色」，象徵「玄武(形象為龜或龜身蛇頭)」，「冬」的季節代表；

村上隆同時也將這個空間設計成象徵八卦的八角型，在不同方位上各別創作了四種神獸的作品，營造出四神相應的空間。相對地，也在空間的正中央擺放了一座六角堂，六角堂是一座目前也還存在京都的寺廟，對應於四神相應所包圍的京都，這座寺廟被視為是「京都的肚臍」，也是四神要保護的核心。所謂的六角象徵著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寺廟的屋頂也真的是六角形的。在四百多年前的應仁之亂以後，京都被區分為上京區與下京區，而這裡不僅是下京區的町眾(商人)的重要集會所，更是當時的緊急災害應變中心。現在我們都還能在寺廟中看到被稱為是「肚臍石」的六角形石頭，這塊石頭的中間有個洞，據說以前流經京都的鴨川常常氾濫，所以肚臍石上是有插著一根有刻度的柱子，而每當水淹過柱子某個高度之後，六角堂的和尚就會敲鐘，警示大家趕快避難，這跟一般寺廟每天固定時刻敲鐘是不同的，六角堂的鐘聲，只有在重要法會與災難發生時才會響起。

然而，村上隆版本的六角堂的屋頂，卻不只是單純的六角型，而是由六角堂與會津螺旋堂拼接而成，所以稱為「六角螺旋堂」。這裡的會津螺旋堂也是一座目前還存在的寺廟，位於福島，由於構造設計很有趣也非常複雜(信徒沿著堂內的螺旋型步道往上走，大約繞三圈後參拜，再繞三圈下來，整個過程中都是單行道，且完全不會與對向的人相遇，非常好玩)，已經被日本列為重要文化財產之一。巧合的是，會津螺旋堂的所在地附近，就是當年戊辰戰爭中白虎隊集體自殺的飯盛山，而村上隆所畫的白虎圖，就這樣直盯著這座六角螺旋堂，相互呼應。

此時，我注意到了四周全黑的布景上，其實都佈滿了黑色的骷髏頭圖騰，甚至還有一個黑色骷髏頭立體作品懸掛在牆上，搭配上空間裡的低頻音效(村上隆特別在這個空間獨立的展間裡，播放了刻意會讓人感到恐懼的低頻聲波，大多數人應該都沒注意到，而我也是看了雜誌才知道去特別注意聽的)，整個空間的確讓人有種繽紛與暗黑共存的感受。

以上這些元素的結合，村上隆想透過他的六角堂藝術鐘聲提醒著我們，這世界上現今仍有許多戰爭與災害不斷地在發生，而在就像當年的螺旋堂所經歷的一樣，我們看到許多在戰爭中犧牲者都是社會上的弱者，而他們最終化為骷髏正在四周凝視著我們。而我們在感到的害怕之餘，是不是能想想，有沒有更好的方式，能避免更多的天災與人禍，不要讓他們的犧牲都白費了。

《見返り、來迎図》/2016:來吧~快上車，我帶你去西方極樂世界(嘻嘻)~

這一幅《見返り、來迎図》雖然不是為了這個特展而創作的作品，知名度也不如花花或其他村上龍筆下的其他角色來得高，但由於裏頭放的佛教素材，我幾乎都有親自去過或看過，所以看到這一幅作品的時候，真的是非常地有感(想笑)。而且其實即便你對日本的佛教文化毫無基本知識也無所謂，不知道為什麼，這幅畫上的阿彌陀如來的眼神，自然而然地就散發出一種幽默感，且越看越有日本變裝藝人松子DELUXE的韻味。

言歸正傳，從作品名《見返り、來迎図》中就能猜到，這應該就跟前面的六角螺旋堂一樣，也是擷取自不同的出處後將其拼貼而成的作品。其中的「來迎図」，就是來自於京都知恩院所收藏的《阿弥陀二十五菩薩来迎図（早来迎）》(国宝)，佛教在傳入日本之後，終於在日本的平安末期~室町時期(約1000~800年前)之間，開始由貴族流入庶民階層，宗派也慢慢地開枝散葉，分為許多的流派。其中，有最受庶民歡迎的就是淨土宗了，因為淨土宗強調，無須繁複又艱困的修行，只要每天不斷地重複念佛，便能在往生後前往西方極樂世界。而「來迎図」所呈現的，就是阿彌陀如來從天而降，來接引你前往西方極樂世界的那個瞬間，之前我們在聊宇治平等院時所提到的九品來迎圖，也是眾多來迎圖作品之一。仔細看看，這幅作品的右上角，是不是畫了一座迷你宇治平等院呢?

然而，這次村上隆所參考的作品叫做「早来迎」，仔細看看這幅圖的構圖，是由左上往右下傾斜(喪家在右下角)，陡峭傾斜的雲朵，就像瀑布一樣高速流洩下來的感覺，意指眾生們不僅是希望阿彌陀如來與身後的菩薩們可以來接他而已，甚至還希望他們可以來開觔斗雲跑車，更快來接他們(是有多急啦到底!?)。

另外，這幅這幅作品命名的前半部「見返り(回頭)」，則是來自於京都永觀堂中的回頭阿彌陀佛像「見返り阿弥陀」(重要文化財)。關於這尊回頭佛像有一個很有趣的傳說，話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叫做永觀的住持，某天當他按照慣例來到佛像前，開始他的念佛日課之後，沒想到突然之間，阿彌陀佛像居然從佛壇上走了下來，彷彿要引導他往某個地方去一樣。但因為看到這一幕的永觀實在是驚呆了，而當他正思考著自己到底是看到佛、還是看到鬼的時候，佛像居然回頭跟他說:「永觀，你太慢了!(嘖)」。結果好了，從此以後，這佛像的動作居然就一直停留在「嘖!」...喔不是，我是說停在「永觀，你太慢了!」的這個回頭瞬間，成了一尊回頭阿彌陀佛像。建議大家，下次有機會可以選在賞楓季節去永觀堂看看，除了賞楓之外，也別錯過這一尊有趣的回頭佛像，看到本尊之後，你應該會很驚訝，原來本尊...這麼小啊XD。

回到村上隆的作品上，我們剛剛不是說眾生們希望阿彌陀如來趕快飆車來接他們嗎?但這主角一經過替換，換成了回頭阿彌陀佛像之後，看起來是不是很像阿彌陀佛回頭跟往生者嗆聲說:「喂，枉費我冒著超速的風險飆來這裡，你怎麼還這麼慢?!來吧~快上車，我帶你去西方極樂世界(嘻嘻)~」，而且村上隆還很幽默地把佛像的眼神畫得...有點挑釁、又有點在偷笑的感覺，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形容(你們自己看吧)。

看完展回到台灣後，忍不住又繼續查了一些有關村上隆的介紹後才知道，原來村上隆在學生時期非常喜歡大竹伸朗(一位擅長運用各種媒材「拼貼」創作的藝術家)。我們之前曾經在介紹直島宮浦港區的「我愛湯」(泡湯設施)，就是是他的作品。

如果你對「我愛湯」這個作品有印象的話，應該就不意外為什麼村上隆的作品會這麼有創意與天馬行空，也能發現為什麼村上隆可以將彼此看似不相干的元素，毫無違和感地融合在一起而不衝突了。在這次京都大型個展中的《四神と六角螺旋堂》跟《見返り、來迎図》，就是非常具有「拼貼」風格與創意的作品。或許，每個人都會不自覺地模仿、學習心中的偶像呢(就像矢延憲司對於岡本太郎的崇拜一樣，他的作品也深受偶像的影響)。看到這裡，趕快停下來想想，自己的偶像是誰呢?喜歡這個偶像的甚麼特質呢?他對你現在人生的影響又是甚麼呢?

「奇奇怪怪」的 Kaikai Kiki

村上隆的作品除了給人「可愛」的印象之外，總還多了一點「怪奇」、「滑稽」甚至是「幼稚」的感覺，就像他在這次特展中，以畫家曾我蕭白的《雲龍圖》為基礎而創作的《雲龍赤變圖》中，明明「龍」給人的印象應該是很帥氣、很有魄力的才對，但不知道為什麼，當你站在龍頭前仔細看看他的表情之後，就會忍不住會心一笑。這可不是因為村上隆的關係，而是曾我蕭白(江戶中期的水墨繪師)的原作就是這樣畫的，他的作品在日本畫史上，就是走這種不太正常(奇特、狂亂、異端、有點醜萌、讓人有衝擊感)的風格。

除此之外，村上隆也很欣賞狩野派的繪師-狩野永徳，他的畫風當然也是以不太正常出名XD，所以後代的繪師還曾經給他一個評價，說他很「恠恠奇奇(日文發音:Kaikai Kiki；台語發音:KIKI KAIKAI)」(相信我，這絕對是稱讚，而且翻譯出來就是你所想的「奇奇怪怪」的意思)。所以，村上隆就把這個詞直接拿來作為自己創立的藝術綜合創作公司名字；甚至還將公司名稱設計成兩隻吉祥物，分別為KIKI(キキ)與KAIKAI(カイカイ)，並開發成各種可可愛愛的周邊商品。

日本藝術史上的職人集團運作模式的複製

村上隆之所以會將公司如此命名，除了跟狩野派的繪師狩野永徳致敬之外，我覺其實他也在嘗試以過去日本史上曾經出現過的「職人集團」概念，作為他的藝術公司的運作模式。例如在江戶初期時，曾經有個在各個藝術領域都非常厲害的藝術家叫做本阿彌光悅(他也是琳派的祖師爺人物之一)，由於他在書道、陶藝、漆藝、茶道與刀劍的鑑定等各方面都有所造詣，德川家康還因此賞給他一塊地，他就帶著他的家人與擅長不同領域工藝的職人團隊(將近約100人)，進駐到這塊土地上，建立了日本第一個藝術創作集團的村落「光悅村」。

後來，即便到了江戶時期的狩野派與浮世繪的繪師集團，也都非由單一藝術家進行創作，而是很多人一起合作，組成一個職業畫家集團，來為他們的客戶(可能是當代的權力者，又或是出版社等)進行創作。當然他們都會有幾個比較出名的代表性的人物來領導，並指示其他仍在學習的新進藝術家協助創作，最終的成品在名義上是掛名代表人物的名字，但實際上卻是由大家的精細分工完成的。這次京都特展中，有一區特別展示了村上隆如何將作品由他腦中的創意發想開始，到最後完成的每個階段的流程；其中，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就是，他對於作品成果的高標準(龜毛)，以及如何透過各種標示方式，指示哪個色塊要上甚麼顏色等等，以便每個部門可以分工進行創作。而這種集體創作的運作模式，正是將過去職人集團的創作模式，移植到現代的公司體制當中的嘗試，這也打破了我過去的認知框架，誰說藝術創作就一定得是「由藝術家100%親手繪製」的才能叫做藝術呢?

藝術商業化的經營模式其實早就存在

「我不喜歡村上隆，因為他太愛錢了」，這大概是我最常聽到村上隆被討厭的理由之一了。有趣的是，村上隆自己也不否認這一點，甚至，他認為在創作藝術的同時，也能得到幸福、享受財富，難道不好嗎?這對於許多傳統的藝術家來說，恩...的確是覺得不好XD。因為他們認為，真正的藝術就應該避免為了獲取商業利益而迎合業主，這會扼殺他們的靈感與創意。因此，在藝術圈裡，「不為了賺錢而創作」、「隱居山林專注於創作」、「很又藝術天分但成長過程艱苦、窮困潦倒」的藝術家，才是真正高尚的藝術家；反之，那種「一直與各種廠商合作」、「常常在各大平台露出與拋頭露面」、「好像賺了很多錢」、「每天都嘻嘻哈哈很開心」的創作者，就是低俗、沒有價值的藝術家。

等等，但大家有沒有想過，畫家的顏料其實不便宜、有許多的創作其實都很耗時費力，如果一個藝術家沒有錢，他是無法持續進行創作的，所以為什麼要「怕跟別人談錢」、為什麼要覺得自己一直賣周邊商品「很低俗、很丟臉」?村上隆認為，就是因為我喜歡也想要繼續創作，所以我才要努力賺錢，這很合邏輯不是嗎?

回顧江戶時期的琳派繪師，其實他們就是如此，除了賣畫給豪商之外，他們也將自己的畫作轉用在各種一般庶民也買得起的各種生活工藝品上，如硯箱、和服、香包、扇子、印籠(隨身藥罐)、陶器與漆器等；而浮世繪就更不用說了，根本就是江戶時代隨處可見的廣告宣傳單與旅行伴手禮。而如果我們也把這概念放到村上隆身上，他將自己創作的繪畫、雕塑、版畫等透過品牌合作、與廣告商合作或動畫製作等方式與現今的流行事物結合，推出玩偶、紙卡、T恤、明信片、包包等周邊商品來販售以獲取營利，好像跟江戶時代沒甚麼兩樣，對吧?現在，村上隆的作品從富人的拍賣會上的天價雕塑作品、到特展最後的小賣店裡價格超級親民的明信片都有，透過這種庶民也消費得起的周邊商品販售，反而能讓原本只專屬於上流社會獨享的「藝術」，變得更「親民」、也更「平等」，這大概也是我蠻喜歡村上隆的原因之一吧。

<後記>傳統可以是有趣的、藝術可以是幼稚的、藝術家可以是商業的

看完展，我在賣店買完幾張明信片後，來到京瓷美術館內的咖啡館，點了搭配村上隆展而推出的小花和菓子，一邊吃著一邊回味著剛剛看完的展。雖然，我是個藝術素人一枚，但很神奇的是，我在整個看展過程中，心情都非常愉悅，常常看著一幅作品就因為村上隆的幽默而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看展，這真是過去比較少有的經驗。整體來說，我覺得村上隆的作品中，充滿了幽默而不失寓意、創新而不棄傳統、輕鬆呈現的背後卻有著嚴謹的製作過程，他讓我知道，原來傳統的東西也可以是有趣的、藝術可以是幼稚的、而藝術家更可以是充滿商業氣息的。這種衝突的風格正是我最愛、也是我對自己的嚮往。期許自己也能把團帶出這樣這感覺，希望可以用幽默的方式，分享日本的歷史文化與風土民情；希望旅伴們能夠用輕鬆的心情玩耍、卻又同時可以帶點甚麼回去。即便我們年紀不小了，但我相信，只要能永保赤子之心，帶著好奇心出發，哪怕是已經去過的景點，也一定都會有新的發現。希望我能協助旅伴們在每一趟旅程中，找回當年那個有點幼稚的自己，然後發現，就算眼角已經有皺紋了，但我的心境一點都不老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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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CASA BRUTUS 4月號/2024─村上隆與京都特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