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母親,
二十一歲的這年夏天我去了一趟亞德里亞的海邊,在碎石灘上玩耍時弄丟了我已經戴在左手腕上一年的鵝黃色串珠手鍊。海風挺強勁的,吹拂著我上岸時被海水濕透的頭髮,心裡有著悔恨有著遺憾,責備自己為什麼會弄丟有意義的手鍊呢?這是個徵兆嗎?是他要離開我的跡象嗎? 酷熱的豔陽狠狠扒在我全身的肌膚上,我躺在浴巾上,石頭把腿都壓出了痕跡。望向午後時分那毫無邊界的海平面,閃爍著近乎刺眼的光芒,高聳的石山震懾著這片小小的一角石頭海灘。生命在晶瑩剔透的海與貧瘠的山巒中央好像毫無意義可言。 好像我所做的一切,好像人生的所有決定,都在某一個海風吹過的瞬間不存在,也不足掛齒。鹽巴黏膩的貼著我每一寸肌膚,我的愛與我的恨也都顯得微不足道,又或者,嚴酷的暑熱將它們都審判了。 我也忘了,開始遺忘了。某一刻我覺得,得離開了。 像那天凌晨三點的海灘寂靜,只剩下浪潮上岸又離岸的拍打,像是母親輕哄著嬰孩入睡。我躺在平穩地令人詫異的海面上仰望一整片的星空,無數的星光直擊靈魂的中心。頓時,心底深處突然湧出強烈想哭的衝動,像海浪擊打著我的心臟,和心跳在某一個上岸的瞬間同步了。太美好了,美好到我好想就此死去,想在這一刻永遠記住。沒有邊際的夜空,沒有限制的海洋,我的生命在這一刻彷彿徹底無垠了,彷彿永恆了,永遠昇華了。而這份深刻的悸動伴隨著什麼呢?苦難與解脫交織,死亡和重生翻湧。 於是這就是我的命運了吧? 親愛的母親啊,這種感受好奇怪,當我隻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裡時,我彷彿才感知得到我自己,才不感到迷惘。當我離開妳時,離開我的弟妹,離開父親,我才感到我是個完整的人,在生活著,在呼吸著。否則我好像就永遠是那個坐在一張大飯桌前看著父親臉色的十六歲小孩。 我之於世界,世界之於我,我之於那些陌生的旅人,那些陌生的旅人之於我,我之於一輪暗黃的月色,一輪碩大、暗黃的月色之於我。 站在山頂,風大到吹散了我一切的存在,高大的針葉樹木聳立在山頂的堡壘,四周混沌,幾乎只能靠著暈開的潔白月色辨識任何近處遠處的事物。風聲太大了,太大聲了,幾乎像是迫切要告訴我什麼事一樣。 而我不曉得它到底要告訴我什麼。 它滾動著旗幟,生鏽的金屬聲唧唧作響,樹葉不安地磨擦著枝葉和枝葉。衝撞著巨大的城牆,上頭拉著我長長的影子。我好空曠,卻又好滿,就像現在一樣。最高處的塔上,這樣幾乎接近粗魯的晚風佔據了整個山頂。 親愛的母親啊,你能告訴我,我要怎麼才能知道自己想怎麼活下去呢?而我穿梭在城裡的巷弄間,暈眩的太陽讓我模糊了視線,有的瞬間我看著一個幸福的家庭,想著或許該想要結婚?但我又是這麼迷戀於和他人毫無瓜葛的自由與這種存在幾乎消失的瞬間。黏膩的海風、汗水、搖擺不定的船隻,我有那麼多個想要就此重新生活的想法。我和鋼琴,或許這是我人生第一次不把鋼琴當作我生命的全部,也不把它作為我活下去的意義。 不是我不愛了,是我開始想知道生命更深的意義。我想看見世界上所有的人,他們到底幸還是不幸?又是為了什麼幸福?又為什麼沒辦法幸福?親愛的母親啊,我好像要這樣真正的以一個謙卑的人活過一次,才能找到藝術的真理。 海上岸時帶來了什麼?離開時又帶走了什麼? 那這樣年輕莽撞而無知的我,只知道要邁開腳瘋也似地追逐著幾乎不存在在世界上的美好。那種一瞬間,讓人甘願死亡的美好。 母親啊,那這樣的我能否好好地在世界上生活下去呢?在失去自我和尋獲自我之間,在信仰與遺棄之間,在山與海之間? 我究竟想要什麼呢?而明白無法真正擁有什麼的我,放眼望去,看不見海的最底,也看不見盡頭。 只剩下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不斷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