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紅帽【紅帽系列(一)】4

4

排演在公布演員名單的當週開始,讓演員們有些手足無措,不過並沒有太詫異;因為,王老師事先擬好草稿,私下分別交給四位主要演員。由於事前讀過,她們並非毫無頭緒。會面的時候,王老師便將修好的稿子交到她們手上。

 「我們先一起朗讀一遍──照自己步調就可以,不用勉強跟上──主要是想知道妳們對劇本理解多少。」

 試演時,美瑛其實就注意到;聽可蓉順暢唸完整段,會發現她竟能講標準牛津口音──妳會懷疑:「家長偷偷送國外歷練過呀?」

 育貞則是苦苦追趕:光是讓耳朵跟上可蓉和王老師的語速就很吃力,更別提唸台詞的時候,還不斷被拉走;本可以唸好的部分都唸得七零八落。

 「Please read it aloud, Lily. I know you might think this is dumb—but, it is for your own good.」

 「被抓包了呵呵……」偷懶被抓的敏寧毫無歉意地吐舌,依舊等下一個偷懶的時機。

 除了偶爾耍小聰明,美瑛觀察下來,敏寧本性不壞。說到底,這個學生只是欠缺同儕刺激而已:只要讓她跟著同學一起用功,就算不用老師拿菜刀抵著喉嚨,她也會拚命跟上其他人的步伐。

 家慈可就……

 「O—kay . . . It’s going to take some effort . . . but, hey, don’t lose faith, my lovely angel.」王老師遲疑、有點昧著良心說,「You’ll get better, I promise.」

 連家慈也不相信老師毫無誠意的鼓勵,對自己的毫無進步感到十分懊惱。

 美瑛老師開始對家慈一對一指導。

 「Stop—when you say ‘FinD You,’ you should pronounce it ‘Findjou’—do it again, ‘Findjou.’」

 「Find-d-you—find-du-ju—」

 「‘Findjou’──還有,後面’let you’也一樣:’letchu, letchu’—not, ‘leT-You’—要連著唸,不要斷掉。」

 「Le-le-le-T, Let-You foo-lee this Taimmu—」

 「不對不對。」美瑛老師翻白眼,沮喪、挫折、不解與怨恨等心情交雜,全寫在臉上,「老師唸一次:’I won’letchu flEE dis-aim. See, 摩擦音之間是連起來的。」邊解釋,邊在單字的字首、字尾畫底線。

 「I 翁Le-le-啾、福-lee、this、Taim姆。」

「算了算了,這句改’You won’t get away from me.’講起來比較順。跟著唸:’You won’getaway fromme.’」

「You won’特 ge特 Away foor-r-long ME.」

美瑛後悔進這所學校任教──很想穿越時空回求學時代,用塗毒的匕首一刀刺死正在申請教育學程、正踏上被偉大的教育體制荼毒的路上,那個好傻、好天真的自己──執教以來從沒這麼失望過。

「妳舒服,自己去搞啦!」很想當面說,但美瑛克制情緒,沒爆發出來。

家慈的台灣腔一直糾正不了,王老師就放棄這女生,放任她繼續用破英文講台詞。反正正式演出時替每位評審多準備一份劇本就是了:讓他們看演到哪讀到哪就好。美瑛如此盤算,心想:還好我們家慈還不算笨,還算能背誦幾個ABC。

這樣觀察下來,唯有演過戲的劉可蓉真正進入狀況。

該做的都做了,仍不見成效,美瑛只好調整策略:改讓學生們自我要求,相互激勵。隨著練習次數增加,她們越加頻繁見面,忍受彼此一些小毛病(當然狀況最多的家慈需要其他三人更大的容忍度,)以及共同解決一連串問題,慢慢產生某種革命情感。她們的友誼是顯而易見的:從原本不同班互不打招呼,變成一下課就在隔出一班與二班之間的柱子旁邊天南地北地聊個不停。四人組幾乎密不可分。她們甚至發展出獨特的消遣:互考對方的台詞,背不出來的人要請其他三人飲料。這種現象跟同學自組的讀書會很像:有了同儕競爭的意識,讀書小組的成員就會互相刺激、共同進步。在這個劇團中產生類似的“l’esprit de corps.” 美瑛經常能在教育現場應證以前在學校學到的知識與理論。

 演員們自己練得很好,王老師就放手讓她們按表操課,轉而盯其他組別的進度。

除定期排練之外,四個女生共組讀書會:沒排演的日子,她們會聚在一塊念書,或查找劇本裡的生字。

 「欸欸,問妳們哦,這字什麼意思?」

 家慈圓潤圓潤的指頭壓在”devour”上方。

 「我來請問Google大神……Google大神呀,請告訴我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咩咩咩咩咩咩咩──」育貞雙手捧著手機,假裝祝禱或發功,搖晃手機。

 機伶的敏寧配合她,雙手交握,比出類似「結印」的手勢,對著機子晃動手臂,並發出「嗶嗶嗶嗶──」的聲音。

可蓉一不小心笑出聲來。

 「哈哈妳們兩呃好摀笑喔──」家慈早就不計形象開懷大笑。

 育貞將手機攤在桌上,讓所有人看到。

「噢,原來是『大口吞下』的意思。」

「不覺得『狼吞虎嚥』更傳神嗎?」可蓉補充,意有所指看著飾演獵人的家慈,像是提示健忘的她「我們不是正在演戲嗎?」

 「蛤,有差嗎?」經常狀況外的家慈不假思考隨口提問;毫不意外,依舊狀況外。

 敏寧以掌拍擊額頭,扶額搖頭。

 「……因為『狼』啊。」育貞解釋,「真不愧是『人社班』,連翻譯都很到位。」

 「沒有啦,過獎了。」可蓉頻頻點頭,像是授受不起禮物那樣。

 「噢對耶,天才小少女耶妳!」反應過來的家慈附和。

 可蓉的臉稍稍變得紅潤,像進入收穫季節的蘋果正要轉紅。

 「我知道另一個字,跟這個字很像喔。」敏寧突然開口。

 她在空白紙上緩緩寫上”d-e-f-l-o-w . . .”;家慈盯著她握筆、修長的指頭,替紙面溫柔按摩似的,邊唸出筆尖留下的字跡「伊……答布ㄌㄧㄨ──」

 「蛤,有這個字嗎?」育貞露出「又在唬我」的表情,接著說,「’flower’……跟花有關嗎?」

 「猜呀。」

 其餘兩位少女轉向可蓉,指望聰穎的她能解答。

 「絨絨妳知道嗎?」

 看來,可蓉多了個綽號。

 「看起來……是『摘花』的意思……嗎?」充滿不確定,她吞吞吐吐回答。看來連英文實力頂尖的可蓉都被考倒了,只好平舉雙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耶。」

 「要不要再請妳的Google大神給妳翻譯翻譯?」敏寧露出略帶惡意、難以捉摸的微笑。

 「Google大神、Google大神呀,請告訴我這個是什麼意思……咩咩咩咩咩咩咩──」

 「是什麼?」敏寧不安好意地問。

 該條目寫「使(對象)失去貞操。」

 其餘三個女生都太過害羞,不敢大聲說出詞義。

 「各位身心純潔的處女們,」敏寧吸飽空氣,大聲說出,「這個字是『奪走處女』的意思,畫底線,這個考試會考,不要忘記囉。」意有所指對著育貞說。

第一次段考到了,排練不得不叫停。儘管沒練習,她們四個仍相約圖書館念書。育貞發現可蓉很會教人。不僅是因為她念資優班、成績本來就高,主要是她很清楚其他人不懂的問題,能化簡馭繁,並用極強重點歸納的能力,一下子就將卡住的地方解開。最讓育貞佩服的地方,果然還是可蓉「老師」親切、溫柔的態度,從不會因為哪裡不會、一再犯同樣錯誤而大發雷霆──這點跟育貞一直以來遇到的老師有著天壤之別。育貞越來越喜歡跟可蓉相處,甚至一有問題,不是轉向國中以來的老朋友敏寧(她成績也很好),當然不可能向早就沒救的家慈求救,而是巴著可蓉不放。育貞把同齡(可能還晚她幾個月出生)的可蓉當大姊姊那樣崇拜。

 段考成績出爐,三位演員,因有校排第二的可蓉老師加持,考得都比原先預期得更好。連原以為岌岌可危的家慈,都考到校排中間的名次,且全科及格。

 全校集會時,校排名前五的同學上台領獎勵金紅包。回劇團的時候,可蓉被三位姊妹圍住。

 「多少錢?」校排20幾名的敏寧顯然只關心紅包裡的數字,對成績呀、榮譽呀,毫無興致。

 「要拆開來看才知道。」可蓉纖細的指頭在紅包袋口來回搓揉,但指甲已經修短,費了一大把勁仍拆不開,洩氣地鼓起腮幫子。

 好可愛!育貞心想,慶幸能捕捉到她可愛的無心小舉動。

 「拿來啦,笨手笨腳的傻妹仔。」敏寧一把搶去,用利刃般的尖銳指甲,把紅包撕得亂七八糟的。

 「哇,冗蓉有錢人了捏!」家慈興奮大叫。

 無緣無故,可蓉又多了個新綽號;儘管她本人不反對,並非所有人都同意:

 「冗蓉誰啦──」「新綽號咩──」「『冗蓉』肖難聽──」「明就很口愛──」「品味爛透了北七──」「很奇耶罵!」敏寧和家慈又在鬥嘴了。

 育貞很好奇可蓉怎麼念書的,就湊到她耳旁;一股香甜的芬芳從後頸撲鼻出來。「哇她有擦香水唷,好成熟唷!」育貞的心蹦蹦跳,有如一隻雀躍的小鹿不斷撞擊肋骨的獸籠。可蓉注意到她的意圖,旋即用指尖將側髮梳至耳後,露出側頸一顆不太明顯的痣。

 「第二名耶,」育貞克制興奮,壓低音量低語,「妳好厲害唷。」

 她用雙掌完整包覆育貞的耳廓,小心翼翼不讓聲音自指隙滲出,細聲回覆:「沒有啦,有點失常。」

 「忙著演戲,都忘了要花更多時間念書。」

隨著初賽日子接近,把戲劇比賽當作自己的事來經營的王老師顯得焦躁不安,開始增加「探班」的頻率。是說她每次來監督也都自掏腰包買小點心、飲料來慰勞學生(在校規嚴格的聖福女中,能做到這點的老師十分難得。)反正可以享口福,演員倒「樂見」指導老師來現場觀察。王老師頻繁探班,其實變相給演員組施壓,因為老師待在現場多久,她們就得練習多久,都不能忙裡偷閒。

也因為剛結束段考,美瑛老師就要求她們增加排練時間。正向效益是,她們四個都能把自己跟對方的台詞背得滾瓜爛熟,對彼此表演的反應都瞭如指掌。

四個女生,這兩、三週來,幾乎每天膩在一起;閒來無事,只要其中任兩人碰面,隨時隨地都能即興對戲,隨口就是台詞,另一個人能順暢接下去。

 台詞什麼的,敏寧早就倒背如流,甚至會加戲、亂開玩笑。比如說,演到小紅帽要被吃掉的橋段,她就把用來標誌大野狼的紅絲巾,圍到育貞脖子上,「吼──我要把妳吃掉!」半開玩笑,或許略帶認真的語氣,熊抱育貞超過表演需要的程度,趁可蓉和家慈尚未察覺前放手。雖然育貞用過各式方法制止,或明示、或暗示,她總是打哈哈帶過。直到下一輪排練演到相同橋段,她又故技重施──有時不太明顯,有時變本加厲──逮到另外兩人不注意的空檔,趁機緊抱育貞,說同樣台詞:「Rawrrr—I’m going to de-vour you—」

 育貞隱隱約約察覺話語中更深的意涵,感到不安;排演休息的空檔嘗試跟敏寧溝通、提醒她不要再犯。對方卻總是以「對不起啦,我太入戲又忘記啦」糊弄過去。

可蓉一有機會就會分享國中時的演出經驗,同時指導她們,細心說明哪部分可以加強。

「蛤,妳國中比賽過喔?」,家慈大吃一驚,「難怪這麼會,膩害!」

 「真不愧是『毛茸茸。』」看到家慈這麼做,育貞也忍不住替可蓉取新綽號。

 「真不愧是『毛茸茸。』」敏寧跟著說,不懷好意地對可蓉笑。

 又被莫名其妙強加了新綽號,當事人仍面不改色; Ariel本人似乎不排斥這個新綽號。

在育貞眼裡,可蓉簡直就是理想的「聖福女子」:性格沉穩、內斂,體貼,又很會照顧人──令人嚮往。

「我可不可以成為可蓉那樣的女生?」小小心願像顆種子,埋進育貞的心底。

她很慶幸自願參演,能和這三位這麼棒的朋友膩在一起。雖說敏寧總趁排練時,假裝要咬育貞,但都止於試探。不過沒關係。家慈呢?她是開心果,常逗樂大家。

她們演著、演著,漸漸沉醉在美瑛老師的童話改編當中。對這部戲產生興趣的女孩們,對原著做了額外調查。

 最聰明的可蓉最先注意到王老師改寫的版本。

 「小紅帽還有分版本喔?以前都不知道!」從不拘泥這種細節的家慈驚呼。

 「貝侯版沒有大野狼吃掉小紅帽之後的橋段。王老師改寫的劇本明顯是以格林版為基礎。」

 「差別?」

 「最初《鵝媽媽故事》中的〈小紅帽〉沒有獵人來救小紅帽和奶奶的橋段。」

 家慈聽了又更疑惑了。育貞也不懂:她從小到大都只聽過獵人過來營救的版本,以為「獵人最後會從大野狼的肚皮救出被吃掉的奶奶跟小紅帽」是唯一的結局,從沒想過《小紅帽》還有版本差異。

 「聽到沒有,家慈。妳要好好感謝格林兄弟……多虧他們有寫獵人的戲份,」敏寧用力推家慈的後腦勺,「妳這傻女孩才有戲可以演。」

 「厚呦──妳很奇耶!」

 「ㄌㄩㄝㄌㄩㄝㄌㄩㄝㄌㄩㄝ──」

 此時,育貞沉默下來,彷彿聽不見身旁的打鬧聲,認真思考:

 要是獵人不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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