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老書店(現代BG)

民國五十年初夏，他書店附近的鳳凰花開了。

今天是鄰近的國民小學畢業典禮，馬路上人來人往，卻未踏足他這間小書店。

陽光柔和地透過高高的窗戶斜射進書店，將斑駁的木門和在空中舞蹈的灰塵勾勒得生動無比，彷彿在這寧靜的空間中，他們是最歡樂的存在。

四周書架上排列著各式各樣的舊書，封面泛黃，書頁裡的陳年墨香正散發著每個故事不為人知的美好與哀傷。

方志恆靜靜坐在書桌旁，手裡捧著一本翻開的詩集，那是張愛玲的《愛》。他推著沉重的黑色方框眼鏡，心緒專心地沉靜在字裡行間，整間店裡只聽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宛如沙漏流動般，與時間漸行漸遠。

「老闆，不好意思，請問你知道...」聽見聲音，方志恆闔上詩集，抬頭看向來人。

來者的身影清瘦，穿著一件素雅的乳白色旗袍，搭配著一條淺色的披肩，讓人感受到一種恬靜的美。

陳儷君的眼中閃爍著些許驚訝與柔和，當她看見志恆時，臉上難掩驚訝的神情，就像方志恆看到她的那瞬間，記憶中的那多年未照亮的光，突然再次被點上了。

不必多言，兩人都已經認出彼此了。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她微微一愣，嘴角揚起一抹驚喜的笑容，這個笑容讓方志恆的心瞬間被溫暖包圍。即使她的眼中掩藏著歲月的痕跡，卻依然是他記憶中那個溫柔的女孩。她輕聲詢問著書架上的一本沈從文的《邊城》，彷佛在試探著他們之間的距離。

「這本書很有趣。」方志恆努力尋找著話題，拿下書架上的小說：「我記得妳從以前就很喜歡讀沈從文的小說。」他的聲音平靜，但心跳卻如雷鳴般震動，試圖掩飾內心的緊張。

儷君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愁緒：「我年輕時就聽過這本書了，但還沒來得及讀。工作太忙，孩子年紀也太小，沒時間看。」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似乎在訴說著婚姻的重擔。

當話題逐漸深入，氣氛在不經意間變得沉重。方志恆試圖尋找輕鬆的話題，卻不小心提到了戰爭。

對，他是曾參與過戰爭的退役軍人，後來國民政府在國共內戰中戰敗，他便隨著政府依同撤退來台。

話語一出口，儷君的表情瞬間變得凝重，像是被冰冷的手掌攫住了心。她微微垂下頭，手指輕輕撫摸著書本的邊緣，彷彿在逃避又似乎在尋找某種安慰。

「妳…還記得那些日子嗎？」他小心翼翼地問道，眼中帶著不安與害怕。

她的手頓住了，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安：「當然記得，那段時間真的很艱難。」她的聲音低沉，語氣中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

「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方志恆忍不住自言自語，戰場上的回憶在他腦海中翻湧：「戰場上每天都在面對生死。我常常想，這樣的戰鬥值得嗎？」

儷君抬起頭，目光與志恆相遇，似乎在彼此的眼中找尋著共鳴：「我也常常思考這個問題，尤其是看到那些失去的生命。每一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故事，我們卻不得不承受這一切。」

「妳說的沒錯。」志恆點了點頭，心中感受到一種共同的重量：「我還記得你那時候每個月都會寫信要我安心，你總是能在絕望中讓我找到希望。」

她微微一笑，卻帶著一絲苦澀：「或許，那只是我不想讓自己崩潰的方式吧。」她輕輕地笑著，卻掩不住眼中閃爍的淚光。

看著儷君的身影，年輕時的點滴似乎在方志恆的回憶裡流淌著。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感，如同細緻的花瓣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帶著淡淡的香氣。

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個夏天，陽光灑滿了整個校園，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年輕的他懷著理想，滿心渴望著未來。

他們的初遇，恰似夏日裡盛開的鳳凰花，純粹而美好。她站在校園的花壇旁，面帶微笑，清澈的眼神彷彿能照亮整個世界。志恆第一次見到她，心中便暗自發誓，要用一生的時間去守護這份感情。

「你喜歡鳳凰花嗎？」他輕聲詢問，眼中帶著期待。儷君的回答如清晨的露水般晶瑩：「我喜歡。它們讓我感覺到生活的美好。」

他們的愛情在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裡悄然滋長，無論是一起讀書的時光，還是共度的每個午後，都是那麼的珍貴。然而，隨著戰爭的來臨，這一切都被迫打破。志恆被徵召入伍，心中充滿著對國家的責任感，但他同時也感受到一種深切的絕望。就在他要離開的那天，他們在校園的榕樹下緊緊相擁，儷君的淚水滲入他的肩膀，他們彼此的承諾如同那根深扎的榕樹，堅韌而不可動搖。

「我會回來的，儷君。」志恆握著她的手，語氣堅定，卻也充滿了不安。

隨著時間的推移，戰場上的噪音取代了那段純真的戀情。

儷君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迫與一個剛認識的醫生結婚。

今天是儷君結婚後他們第一次見面。

「你知道嗎？在那段時間，我真的很害怕。」她突然打破沉默，語氣中帶著一絲顫抖。
她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裡面充滿了無奈與痛苦。她的聲音變得微弱，彷彿在回憶著那些無法言說的悲傷：「我的丈夫很冷漠，我感覺自己失去了對生活的希望…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活著。」

方志恆聽著，心中感到一陣痛楚。他清楚那種那種對生活的失望。

他想起了他在戰場上看到的每一張絕望的臉龐。他想要伸手去握住儷君的手，但那股情感又如同懸在心頭的重石，讓他無法行動。他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掙扎，彷彿在問自己，是否能夠再一次改變她的命運，或是改變自己的命運。

「我一直想著，如果當初沒有那場戰爭…如果我能夠一直陪在你身邊，我們的生活會不會有不同的結局？」方志恆終於鼓起勇氣，低聲問道。

儷君沉默了，目光變得恍惚，彷彿在回憶那段曾經無憂的時光。

志恆心中一緊，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惆悵。他知道，儷君的婚姻並非他們曾經想像中的那樣美好，但他也無法隨便地要求她做出改變。他心中充滿了矛盾，既希望她能夠追尋自己的幸福，又害怕她面對的現實。

方志恆看向她，心中充滿了痛惜：「每天都在想著你。」

靜謐的書店中，只有他們的沉默和響起的掛鐘聲，像是是命運無情的滴答聲，提醒著他們時間的流逝和曾經的失去。

志恆的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感，過去的甜美與痛苦交織在一起，彷彿他們的愛情在這一刻又重新復甦。

「或許，我們都無法改變過去，但我希望能與妳重新開始，無論是作為朋友還是其他。」志恆努力擠出微笑，心中默默期待著這次重逢能帶來的新可能。

儷君的眼中閃爍著不知所措的神情，彷彿面對著一個全新的選擇。她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思考著如何回應這段久違的情感。

最終，她選擇退了一步。

「我該走了，今天是我兒子的畢業典禮。」儷君的臉上閃過一絲苦笑，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捨。她轉過頭，目光掃過書店裡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書籍，心中一陣酸楚。那些書頁中封存的過去，如今再也無法觸碰，她能感受到一種深沉的懷念，卻又不得不與之告別。

「恭喜你，儷君。」志恆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努力抑制內心的失落。他知道這是她生活中值得慶祝的時刻，但卻無法抑制心中的難過。即使他再想留住這一刻，卻也無法改變事實。

兩人之間的空氣似乎瞬間凝結，彼此都能感受到那份難以言說的情感。這份情感如同醞釀已久的酒，既濃烈又甜美，卻也讓人感到些許苦澀。志恆想伸出手握住她，但又害怕這樣的舉動會讓她更加難堪。

「再見了，志恆。」儷君終於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捨。她不想讓自己再陷入這種情緒的漩渦，因為她知道，自己必須回到現實中。

「再見，儷君。」志恆低聲回應，心中卻百感交集。當她轉身準備離開時，他的心卻如同被撕扯般難受，彷彿失去了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他知道，這次的重逢不會是結局，而只是另一段故事的開始。

在她即將踏出書店的那一刻，志恆忍不住喊道：「儷君…如果有一天，妳需要我，我永遠都在這裡。」他的聲音在書店中回響，帶著堅定的承諾與無盡的牽掛。

儷君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眼中流露出一絲柔情，卻又無法掩蓋內心的悲傷。她微微笑著，說：「我會記住的，志恆。」

說完，她轉身走出了書店，留下志恆在書香中陷入沉思。

他心中明白，過去的愛情依舊在他們的生命中，成為永遠無法磨滅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