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6|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辣椒醬與生身血肉:《小雁與吳愛麗》

 

  看完《小雁與吳愛麗》過了好一段時間之後,我想到生日蛋糕。

 

  生身血緣的關係,大概像切生日蛋糕:有的時候,蠟燭吹滅,入口柔軟甜美,除了太多了煩膩,或偶爾不合口味,大多出自幸福;有的時候,切的不是蛋糕,而是彼此的血肉,張裂的缺口,過了好幾年都沒有痊癒,卻還是記著:為什麼,你在那時候給的,不是蛋糕?



 

 

「你只會說你失去了什麼

我失去了整個家」

 

  因為父親家暴,即使早就逃開家裡好幾年,小雁(夏于喬飾)為了保護母親(楊貴媚飾)意外弒父,浴著父親的血走到派出所,判了八年。對於這件事,母親是怨她的,讓她同時失去了丈夫和女兒。八年後回到老家,小雁因為仁哥(曾國城飾)對母親施暴,喚起過往恐懼的環境使她再次決定要帶走同父異母的弟弟小偉,母親怨她:「養你養那麼大,你為了他把我丟下。」女兒怨她不離開,就說「我都是為了你啊」。母親的不如意來自對現實的無力感,女兒的怨恨則來自母親不滿意自己的人生,卻又以「我想要給你一個完整的家」為由,強迫女兒接受相同的、被暴力陰影籠罩的生活方式,即使女兒都為她計畫好了,母親卻不肯離開,「我要折磨他一輩子,他憑什麼得到快樂」,就在這一瞬間,打破了「母愛」與「自我犧牲」的神話,母親的懦弱與恨,賠進了女兒的人生。

 

  血緣是粘連不癒的傷口。愛變成了詛咒。女兒苦苦被恨困著,「我不想再恨了」。那刀是,愛為動機,割出了恨,即使有蛋糕,也要拐彎抹角,不知道怎麼關心,說的全是反話,是勒索,是用我的價值觀套在你身上。



 

  被殺掉的父親陰魂不散,孤身一人的母親找了仁哥來填補缺口,讓自己能藉由賣彩券作假活下去,生活也在每每送來的食物溫度裡,有了情感的依靠。「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是要陪伴,「我寂寞啊,我寂寞不行嗎?」能說出需求的母親,是想使生命完整,但無論是小雁的母親還是小偉的母親李雅雯(葉全真飾),她們的對象都只有一個條件:「他對我很好」,好到喝了酒或不順意就用暴力處理衝突,相信對方說會離婚,離開時孩子已經大到無法中止妊娠……是因為出身重男輕女的家庭,太過缺乏愛的關係嗎?女兒出了獄,母親擺脫了暴力,女性的處境仍是天羅地網,步步驚心,是掐著頸項的雙手:你不聽話,那就別活。那個被掐的,往往是身邊聽話柔順、「低我一等」的、自願跳進去、無法離開的女人。母親在那一刻,會不會想過,還好,不是女兒?

 

  慶幸的是,女兒堅決離家,不願成就母親的殘缺家庭,連同她付出的八年,母親終於意識到,女兒不是自己的分身,不是自己,她要愛她,就要以她的立場著想,女兒察覺在賣假彩券的反應,眼前男人的賤視無情,讓母親作出了艱難的抉擇──為了求生。



 

 

「我有得選嗎」

 

  出身重男輕女家庭的女性,離開家庭後要求生,更求愛。愛應該是與求生分開,才能獨立清楚,而非用愛寄生,賠盡自我。但對女性來說,求生的困境太難、陷阱太多,求愛同時求生,唯一途徑就是犧牲。「可是那都是你自己選的,都是你自己要嫁給他」、「我就是嫁給你爸」,女兒接著怒喊:「我根本就不想生在這個家,我有得選嗎?」「有人叫你犧牲嗎?這都是你自己選的!」往往要過很久,很久,才會意識到,大多時候母親,也是沒有得選的。女人和女人的戰爭,多是先被男人摧殘了,再互相敵對,說,你為什麼不站在我這邊。



 

  不符合自己的理想,母女彼此討厭,對待父親外遇生的弟弟小偉(謝以樂飾),與對待彼此的方式亦如此近似:是麻煩,但是放不下。只是她們彼此是放不下,所以麻煩。小偉是他們的反射鏡,表面上是不請自來、無意豢養的麻煩,是血緣亦非血緣,「他不要你了啦」,其實是他們被拋棄的內在小孩:在大人吵架、推卻自己的存在時,讓自己摔下來中斷;在沒有身份的時候,乖乖待在角落,乖乖等著那個說「一個月後會來接我」的媽媽;坐摩托車時手乖乖撐在後面,在洗手檯乖乖扭褲子的水……在他身上,可以看到所有在家不被愛,但還努力想要被愛的小孩會有的樣子:乖巧、倔強、貼心、脆弱、懂事。

  無處容身。



 

 

「我怎麼會養出你這種女兒」

 

  大概很少有女性會對小三的孩子好,除了不忍。最親的母女相對,往往先向彼此投擲怨懟;小偉的存在,讓母女都看到彼此的無辜,收起了怨,有善待內在小孩的機會,那個總是會被要求「要乖」、「要堅強」的內在小孩,那個已經哭不出「他不要你了啦」的內在小孩,先看到被忽視的自己,才能看到對方神似自己的、傷痕累累的臉。母親因為小偉,重新面對了淡化、但從未消逝的丈夫;照片裡的爸爸,小偉想要的卻得不到的,是母女共有的愛恨交織。



 

  而女兒,再次逃離了家,找到工作,改頭換面,還去上了表演課,表演自己被中斷的才華,挖掘內在的創傷,對著鏡子說:吳愛麗,我討厭你;在老師(張詩盈飾)的引導下,掩藏在孝女白琴的帽子裡,傾訴無法當孝女的自責,更傾訴對父親愛而不得的恨。既弒父又弒母(拒絕當母親的女兒),雖然要經歷自我厭惡的折磨,但要承認自己不孝,承認「我不是吳愛麗」,更生的女兒才能活出自己的人生。母親則要承認自己不是女兒的母親,掙脫那雙扼住自己脖子的手,不再催眠自己窒息,對方也會無法呼吸,才能求生。慶幸的是,女兒沒有爸爸可以選擇,母親沒有兒子可以選擇,她們只有彼此,只能愛彼此,也真的愛彼此。那個「真」在細節裡,讓我相信辣椒醬的滋味是值得懷念的,而不是生身血肉不得不嚥。結尾要不要回家的對話,辣椒醬的面對與找尋,帶出了名字,始終是父母給予子女的,最短的咒語;而怎麼稱呼,也關乎一個人如何與他人連結的,選擇。



 

 

「好好生活,都會好的。」

 

  脫離地獄的都是更生人。愛能傳遞給對方,是一種必須學習的能力:必須承認你是另一個與我不同的女人,我才能因為你是「母親」/「女兒」而愛你。也在這個時刻,她們終能成為女兒的母親,和母親的女兒。先承認討厭彼此,才能說我愛你,我還是愛你。這是為什麼,片名叫「小雁與吳愛麗」。

  「吳愛麗」喚名背後的情感,是經歷過努力的選擇,與真心。迷途的女兒與求生的母親,終於找到了一起回家的路。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