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26|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齷齪荒唐的人間殘酷劇場】:Geordie Greep / 《 The New Sou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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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英國前衛與實驗搖滾名團 Black Midi 在今年宣佈休團,令眾多樂迷們感到失望和震撼,然而吉他手兼主唱 Geordie Greep 隨即宣佈了個人專輯《 The New Sound 》的問世,沒有樂團內鬥的負擔,Greep 可以放手將一切推向極端,其中瘋狂的結構和敘事變化或許比他在樂團時期的創作更令人印象深刻。

一言以蔽之,要解釋《 The New Sound 》,我會說這是你所能想像最不修邊幅、最糾結矛盾、最強烈下流的前衛爵士搖滾,以一位想像力和慾望過於旺盛,似乎永遠無法被滿足的自戀男性之內心獨白作為主題,透過音樂展現出埋藏深處的骯髒妄想和脆弱自省,並使用奢華的搖滾歌劇來加強情緒張力,使專輯遊走在超乎現實的幻想邊緣。

所有的故事都以極度誇飾的情緒渲染演繹而成,讓一些心碎絕望的悲慘時刻看起來更加嘲諷滑稽,像是某種與中年危機對抗的大逃亡,逐漸認知自己只不過是世間萬物中的平凡存在,活在無法掙脫的生活牢籠,進而陷入複雜的羞恥感與自我厭惡漩渦,害怕自己將被隨意遺忘,儘管盡了一切努力,但依然只是路上隨風滾動的紙團。


【錄製背景】



Greep 在 2023 年 9 月至 2024 年 3 月期間,與超過 30 位樂手一同在倫敦和聖保羅錄製了這張專輯,其中包括了兩首原先預計作為 Black Midi 的歌曲,只可惜在樂團決定休團之後,這些歌曲未能如預計錄製。

Black Midi 的鼓手 Morgan Simpson 在多首歌曲中助陣演出,而巡演樂手 Seth Evans 則擔任專輯製作人。2024 年 3 月 30 日,Greep 在布里克斯頓的 The Windmill 舉辦了他的首場個人演出,並將標題取名為 "Geordie Greep and the Swing Boys",表演了許多之後會收錄到個人專輯中的新曲目。


Black Midi


2024 年 8 月 10 日,Greep 無預警宣布 Black Midi 進入無限期休團,並且早在他公開之前,樂團就已經陷入嚴重的內部分裂,隨後宣布個人專輯的發行日期,並公開首支單曲〈 Holy, Holy 〉

專輯的錄製總共持續了8-9天,Greep 形容為「零散而非持續的過程」,地點於 2023 年 9 月在倫敦的 RAK Studios 開始;聖保羅的錄製則於 2023 年11 月和 12 月在 Estudio Do Tuto 和 Da Pá Virada 進行,當時 Greep 和 Evans 正隨Black Midi 在巴西巡演,Greep 回憶起其中一天在聖保羅的錄製:「那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天,從音樂上來說絕對是最棒的感覺。」

「這正是我想要的聲音,即便只有貝斯和鼓也完美無缺。這次錄音比以往更自然,一旦我們開始與這些客座樂手合作,效果則更加驚人。我們錄製了三首歌,每首只花了大約一小時,大家一起演奏,然後再錄個兩遍,事情就這樣完成了。」

為了發行這張專輯,Greep 與 Rough Trade Records 簽訂了一張專輯的限定合約:

「我與 Rough Trade 簽了一張專輯的合約,那是在我已經完成大部分錄音之後的事,專輯基本上已經完成了,但製作人 Seth Evans 必須支付混音工程師的費用,所以我去找 Rough Trade,結果很順利,他們說:『好吧,既然專輯已經完成了,那就這樣吧』。



引人注目的封面藝術則來自於知名日本畫家—佐伯俊男的作品:

「對於這張專輯的封面,我使用了已故大師佐伯俊男的精美插圖,我在他的畫冊中發現了這幅畫作,並覺得它非常適合新專輯封面,我想感謝他的遺產管理方,感謝他們如此通融,供我使用這幅圖像。」

【全專輯歌曲介紹】


開場曲 〈 Blues 〉講述一個人沈迷自戀於自己的形象,而實際上他們只是活在幻想中,以逃避內心的自卑感,這類人相當虛榮,他們在公開場合寫詩,暢談關於自己的文學作品,並執著於向他人展現自己的知識。

歌曲中流暢的吉他線條繞著 Greep 的絲滑人聲,直到轉換成一連串緊張的極簡音符,鼓聲從溝槽中滑落,變成狂躁的獨奏,人聲轉而發出一連串尖銳的命令,就像是平易近人的搖滾歌手搖身一變成尖聲嘶吼的傳教士,以憤怒焦躁的語氣管教聽眾。整首歌曲便圍繞著這種緊張的氣氛翩翩起舞,在流暢的旋律與狂躁的宏大氣勢之間交替,即使在平緩放鬆的時刻也令人感到忐忑不安。

隨著歌曲進行,敘事也越來越荒誕,這群人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卻只是用來貶低他人;他們有極強的男子氣概,卻只體現在想像中;他們想要享受性愛,但四周變成了高山和峽谷,成為他們獲得滿足的巨大障礙,隨後被冷落,與世隔絕。

因此,當 Greep 唱道:「第一步是接受」時,表明了與其沈浸在悲傷中,沈迷於自己的痛苦和妄想,不如接受自己的缺陷,面對現實和脆弱,他們的偽裝只是為了自己,沒有人關注他們的生活,沒有陪審團,沒有記者,只有他們自己。


〈 Terra 〉驟然轉換風格成一幅南美色彩風景畫,主題上可以看作是對人類苦痛以及迫切渴望得到肯定的反思,似乎和開場曲同樣是關於一個男人沈迷於自我折磨之中,並將其吹噓成一種值得欽佩的偉大事蹟,將自己的苦難昇華為一種需要被認可的藝術形式,乞求他人觀看,使這種需求幾乎變成了表演,令人不禁懷疑這樣是真有其事,還是只是自我迷戀到了極致,讓痛苦變成了奇觀。


〈 Holy, Holy 〉是專輯中的首支單曲,Greep 在歌曲中扮演了一個缺乏安全感,但又自以為是的男人,他把自己描繪成一個花花公子,好讓自己看起來更有魅力,在接受採訪時,Greep 如此形容:

「我們似乎正處在一個奇怪的歷史階段,在這個階段,人們被社群網站推向了極端,他們會說:『哦,顯然男性特質是種有毒的東西』,我們知道這是不好的事情,但為什麼?因此,我覺得更有效的方法是抓住它的根源進行描繪,藉此引人發笑,你可以為這些角色感到惋惜,同時又對他們感到厭惡。」

這首歌曲也充分展現 Greep 的演唱特色,他的歌聲介於圓滑與狂躁之間,也是讓這張專輯充滿張力的關鍵之一,讓人聯想到柏林時期的 Nick Cave,表面上爵士歌手的外表隨時可能褪色,變成一頭憤怒的野獸,且不只是有旋律的歌唱,還包括運用呼吸、呻吟和大叫來表現曲中主角的心境狀態。


1987年,當F1賽車開始在日本播出時,作為節目版權持有者的富士電視台想要為節目的開場設計一首主題曲。他們選擇知名日本爵士融合樂團T-SQUARE,隨後1996年任天堂推出《馬力歐賽車64》時,作曲家永田權太受邀參與創作,他的作品直接受到 T-SQUARE 的影響,到了2014年推出的《馬力歐賽車8》中,永田決定回歸音樂的本源,使用了真實的樂器。

說了這麼多,這首專輯同名器樂曲〈 The New Sound 〉便是參考了《馬力歐賽車8》短短15秒的遊戲開場音樂,先以熟悉的片段吸引聽眾,然後再將歌曲帶往完全不同的方向,在過程中逐漸融合森巴、佛朗明哥、巴薩諾瓦成所謂的「新聲音」。


〈 Walk Up 〉最初名為 〈 Lumps 〉,Black Midi 曾在第二張專輯《 Cavalcade 》發行前後多次於現場表演這首歌曲,之後收錄在樂團的現場專輯《 Live Fire 》中,故事講述一個事業有成的男人卻苦於無法與人產生親密關係。

流暢的爵士融合與狂躁的前衛搖滾這兩條主軸可說是專輯的重要特色,在該曲中便非常能體現這一點,藉由一段搖滾樂句迸發出一連串浮誇戲劇性的吉他與節奏,最後再湧現出更為龐大複雜的旋律雜燴,賦予了專輯一種真摯的表演風格。


〈 Through a War 〉講述了一個渴望權力的領袖為他所愛的人痴狂,以至於犧牲了一切的故事。他的一廂情願模糊了愛與瘋狂的界限,導致他以愛的名義為任何暴行辯護,最終反被吞噬垮台,歌詞依然有著許多描繪男子氣概的句子,到了後半段則表現了這種男子氣概在對女人的愛與渴望面前搖搖欲墜,只是一層自我欺騙的外衣,一旦剝開,就會露出嚮往愛情的脆弱內心。

同樣在歌曲中能看出 Greep 極致的器樂理念得到了充分實現,讓人想起 Frank Zappa 善於解構流派和構建新聲音的訣竅,既能欣賞敘事性強烈的諷刺表演,又能擄獲那些深愛實驗與不和諧音調的前衛搖滾樂迷。


由於專輯中將近大半歌曲都是在巴西錄製的,加上臨時樂手眾多,因此需要依靠 Greep 列出曲目的特點和元素來讓樂器能夠順暢交流,在不同文化的薰陶下誕生了〈 Bongo Season 〉這首抒情樸實的曲目,樂手極具默契一同導入南美節奏,似乎專輯中的風格仍在分裂重塑,繼續將我們帶往下一個場景。


由 Seth Evans 演唱的〈 Motorbike 〉 就像失控的重機速度不斷飆升,最終邁向殘酷沉重的高潮,其中重複的樂段與人聲吟唱,讓人不禁想起三部曲時代的 Swans。歌詞則講述了一個自戀男子在慌亂中經歷了一場中年危機,他買了一輛重機,藉此逃離自己的生活和作為丈夫的責任。

雖然 Evans 的演唱很出色,但我覺得突然換一個主唱會讓整張專輯的沈浸感大打折扣,因為在我看來,Greep 的歌聲是這張專輯中許多齷齪幻想的靈魂核心所在,富有戲劇性演唱風格讓本就異想天開的敘事能夠肆意橫行,算是我個人對這張專輯的一點小遺憾。


〈 As if Waltz 〉中,Greep 再次發揮了他在敘事方面的優勢,讓我們進入了一個男人的內心世界,他付了一小時的錢,夢想著與妓女過上恩愛美滿的婚姻生活。雖然專輯中的許多歌詞都帶有嘲諷的意味,對男性的毒害進行了剖析,但在該曲卻更加溫柔悲傷惹人同情。

在音樂方面,這首歌在流行和華爾茲風格的弦樂編排之間起伏,帶領我們進入主角內心美麗、悲慘而又略帶瘋狂的夢幻世界,扭曲尖銳的吉他獨奏爆裂噴濺,將兩種不同的風格融合在一起,為獨奏的狂想曲創造出一種憂鬱的背景,聽起來就像是末日來臨前的最後溫存。


〈 The Magician 〉為專輯中篇幅最為磅礴的曲目,時長十二分鐘,該曲在 Black Midi 時期就獲得了極高聲譽,在此的表現方式同樣被 Greep 放大到了極致,其宏偉壯烈的戲劇性演出幾乎達到百老匯音樂劇的水平,隨著歌曲進行又開展為交響紛飛的吉他旋律、縈繞的合成器和狂暴的鼓聲洶湧喧嘩。歌詞上則描繪了一段戀情幻滅後遺症,以及一位被性和不安全感困擾的男人的崩潰告白。

Greep 的作曲和敘事能力在此已達到某種爐火純青的心靈融合,創造出一首激光聚焦,緩慢灼燒人心的傑作。開頭便透過主旋律、節奏上的明顯急剎車,以及主角對悔恨、控制、背叛的絕望顯現出一種更加哀傷的基調,他感嘆所有逃避現實的嘗試都只是徒勞,音樂在他身後緩緩建立,在高潮之處將他的人生徹底粉碎。


這齣殘酷劇場最終以〈 If You Are But A Dream 〉作為結尾,翻唱自 1942 年出版的同名歌曲,由 Moe Jaffe、Jack Fulton 和 Nat Bonx 創作,同時與 Frank Sinatra 的關係最為密切,他於 1944 年錄製了自己的版本,旋律改編自《魯賓斯坦浪漫曲》,至於為何選擇翻唱此曲,Greep 表示:

「這首歌講述的是一種嚮往和浪漫,一種永遠不會實現的夢想:『如果你只是一個夢,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從這個夢中醒來,你知道嗎? 』,你能從旋律中感受到這一點,如果只是單純閱讀歌詞可能無法感受到什麼,但旋律卻帶有一種嚮往的特質,器樂也非常合拍,我想做一個帶有救世軍銅管風格的版本,就像 Tom Waits 的作品一樣。」

【結語】


Greep 的音樂風格來自六零和七零年代的爵士搖滾樂團,當然在英國,你會得到更多坎特伯雷場景的前衛薰陶,這方面的影響在每一張 Black Midi 專輯中皆顯而易見,與  《 The New Sound 》在聲音上的主要區別,在於融合了更繁複和不同類型的音樂流派,並且側重於拉丁和爵士樂作為調色盤上的主要色彩。

雖然在 Black Midi 時期的失真與粗暴已經消失大半,但 《 The New Sound 》可能是 Greep 截止至今,生涯最優秀的作品,成功地將這齣黑色喜劇與各式元素融合昇華,並且歌曲創作的複雜性遠比他先前的所有作品都來得深奧,也因此需要耗費更多時間心力去思考與聆聽。

《 The New Sound 》彰顯了 Greep 作為一名獨特的歌曲創作者和表演者的實力以及不斷挑戰自己的極限。雖然在某些情況下拋出了太多想法,導致結構錯亂難以消化,但這無損整張專輯展現出來的野心,也為他預約了一張註定留名歷史的經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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