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東方智慧總教我們明哲保身,可惜我天性疏離這份謹慎。在今年六月之前,我居住在美南浸信會的重鎮,全美國最保守、鮮紅的一個州。當川普再次宣佈參選,我曾在兩次公開演講中,嘗試說服眾人我心中的見解:「川普是人類文明的斷頭台。」我對此的看法可以簡述為:一方面,他煽動仇恨,意圖讓新大陸逐漸變成另一個舊大陸;另一方面,他試圖放棄第三羅馬的道德責任(請原諒我這正教神學的偏好),任由人類文明的癌細胞在舊大陸蔓延肆虐。然而,不出所料,台下的紳士們各個昏昏欲睡。
美國南方究竟是怎樣的地方?一位來自東岸的朋友在本地高中任教後告訴我,這裡的粗鄙讓他感到無比沮喪;另一位在大學教授中文的朋友也直言討厭南方,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令她心生排斥。還有一位來自西岸的同事更說,在這裡工作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因為州政府的種種邪惡。甚至我一位住在西岸的親戚還叮囑我,在這裡不要離開城市,因為南方鄉村仍然充滿著種族歧視和仇恨暴力的影子……
這些評價我無法全然認同,也像本地人無法完全理解這些言辭一樣。出於好奇,我做了一次民意調查,發現本地大學三成的文科學生認為林肯是暴君(我的同事驚訝於這個比例,因為實際上可能還更高)。我還認識一位來自亞特蘭大的店員,她說自己在1970年代的亞特蘭大成長,時常因種族暴力受害——黑人學生曾因「為祖先復仇」集體欺凌她。還有一位博物館的志願導覽員,她親身經歷了1960年代的激進年代,卻因為對歷史的熱愛,對於今日進步派倡導的「取消文化」和「轉型正義」感到憤怒。一位聖公會的牧師(不是我教區的那位)也曾向我提到,進步派的言論審查讓人愈發無所適從,於是有影視作品將「blackboard」改稱為「African American-board」以為譏諷。
進步派認為他們槍擊Robert E. Lee的雕像是一場正義的宣示,但對他們而言,那或許是北方對南方文化的無情抹殺。好萊塢自以為在類型片中刻畫的「南方佬」形象是對這片土地和人群的準確歸納,但對於南方人來說,那更像是無神論者將內心的偏見與惡魔投射到上帝忠誠信徒身上的一種行為。
南方人心中的憤怒始於1860年代那場被視為侵略的戰爭,從此他們感到被北方長久地殖民了——如同某些國家對東突厥斯坦的佔領。此後,關於南方的真相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攻擊。話語權的戰場已被那些「一切皆因奴隸制」的挑釁者所占據。這種新觀點無非是對南方故事的重寫。政治正確的力量全速運轉,試圖透過其意識形態上的殖民主義,徹底消滅作為一個獨立文化區的美國南方。正如法農所言,殖民主義是一種本體論,是價值觀的強行植入。在這樣的情況下,「南方」甚至成為一種認同的污名。因著這種污名,我永遠無法忘記我那位不堪重負的朋友「We are not ungodly people」的呼喊。
川普當選之後,我認識的許多人對南方的選擇感到憤怒,有人號召離開紅州,有人倡議藍州獨立,甚至惡毒詛咒南方的人們。美國國內已如此,世界邊陲的另一群人更是激烈。然而,時至今日,孩子們仍常說要離開台北,回到田納西的家。我常自嘲我有三個祖國,然而它們都已不復存在了。既然如此,我也無妨再半路認一個故鄉。或許是出於那種agape般的感情,哪怕只是自作多情,我仍無法接受「老鄉」們——儘管不知他們是否允許我這麼稱呼——遭受這樣的謾罵。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我想寫些什麼,但又不知從何下筆。於是,我決定當個「二道販子」,開始介紹一些我認為能更真實描繪美國南方的作品。至於是否有用,上帝會知道的。
這就是「借來的夢」的由來。也許兩日一更,也許三日一更,一切隨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