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夢》#4-1 燈火重現

　　清冷的十二月空氣刺在我們臉上，當我們聚集在校園中央那棵巨大的聖誕樹旁時，寒風更是凜冽。年度的點燈儀式吸引了不少人群。透過人群的臉龐，我瞥見了卡爾——我們校園的清潔工，他正在樹底下仔細地擺放裝飾品。儘管寒風刺骨，他那雙飽經風霜的手依然動作純熟，調整著每一個裝飾，直到它們在燈光下閃耀出最完美的光彩。看著他工作的模樣讓人心生感慨——提醒著我們，正是那些默默無聞的雙手讓我們的學術世界得以運轉。

　　這是我們四人自那次深夜翻譯嘗試以來第一次聚在一起，那段記憶幾乎已被期末考試和學期末的瘋狂所掩埋。

　　亞力士滿臉通紅，顯然已經完全進入了假期模式。他興奮地說：「想想吧，再過不到四十八小時，我就能在地中海的海灘上躺著，喝著茴香酒，欣賞愛琴海的夕陽。」

　　他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夢幻般的神情。「還有那些女人！你能想像穿著比基尼的美女們圍繞在我身邊嗎？我打賭，在這個星期結束之前，我一定會跟某位神秘的希臘女神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

　　艾米莉向來不會讓亞力士的幻想不受控制，她翻了個白眼，我擔心她的眼睛可能會卡住。她冷笑著說：「得了吧，亞力士，你唯一會靠近的『女神』可能就是來打掃你房間的飯店女傭。等她看到你那荒唐的『地中海風格』打扮時，保證會嚇得逃之夭夭。」

　　亞力士的自尊心絲毫未受損，他笑著回敬：「哦，我親愛的艾米莉，也許你應該去日本旅遊，跳出你那貓奴的舒適圈。說不定你會遇到一個帥氣的武士，將你從凡俗世界中解救出來。」

　　一直安靜觀察的詹姆斯此時好奇地轉向艾米莉：「我不知道你對日本感興趣。這是怎麼開始的？」

　　艾米莉平日尖銳的神情忽然柔和了下來，似乎回憶湧上心頭，帶著一絲懷舊的氣息。「這其實是一個挺長的故事。」她說道，「我小學的時候，班上來了一位日本交換學生。她叫夢子，我們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

　　她停頓了一下，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一年，我們就像姐妹一樣。無話不談，夢想、秘密，甚至連午餐也分享。但隨著她交換計畫的結束，她不得不回到日本。」

　　艾米莉的聲音變得輕柔，幾乎消失在周圍人群的喧鬧聲中。「那是網路還沒普及的時代。我們寫了一陣子的信，但後來……生活就是這樣，我們漸漸失去了聯繫。」

　　詹姆斯點點頭，眼神充滿了理解。「這真的很美，艾米莉。童年的那些連結有時候會深深影響我們的興趣和熱情。」

　　亞力士忍不住以學究口吻打斷：「啊，對，這不過是通過兒時友情進行文化啟蒙的經典故事，真是可愛。我只希望這種迷戀不會讓你對整個文化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畢竟那可就太……平庸了，不是嗎？」

　　艾米莉選擇忽略亞力士的尖酸話語，轉向詹姆斯，長嘆了一口氣。「其實，還有更多的故事。」她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懷念和遺憾。「當我開始學習日語的時候，我爺爺非常憤怒。」

　　她頓了頓，目光變得悠遠，彷彿看向過去。「他差點在太平洋戰爭中被『日本鬼子』殺死。然後在七十年代，當日產開始在我們州建立工廠，最終擠掉了雪佛蘭的一部分市場份額……這讓他丟了工作。」

　　艾米莉的聲音越來越低。「他無法理解為什麼他的孫女會如此迷戀日本。在他看來，這像是一種背叛，背叛了他為之奮鬥和反對的一切。」

　　詹姆斯認真地聽著，臉上充滿了同情。「這一定很困難吧，對你們雙方來說。」他溫柔地說，「在個人熱情和家族歷史之間找到平衡，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輕輕拍了拍艾米莉的肩膀。「但你知道嗎，你對日本的興趣並不會抹去你爺爺的經歷或貶低他的犧牲。事實上，這恰恰證明了我們的進步——能夠跨越文化鴻溝，在過去的衝突中找到共同點。」

　　詹姆斯鼓勵地笑了笑。「也許你爺爺的故事和你對日本文化的探索，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矛盾。它們都是跨越時空和國界的人類連結與理解的一部分。」

　　然後他轉向我，臉上帶著善意的微笑。「而喬治就是文化融合與演變的完美例子。看看日本傳統在經過幾代人後，仍然如何影響著他的生活，真是令人著迷。」

　　他這些原本意在包容的話語，卻勾起了我心中的熟悉煩躁。我心中默念：「我已經是第四代了，與日本沒有半點關係。這該死的黃皮膚、黑眼睛和姓氏，只是一個沉重的負擔。」當然，這些話我隱忍著，臉上保持著平靜的表情。

　　我們站在那裡時，卡爾走向我們，雖然十二月的寒冷依舊，他卻擦去額頭的汗水。他的臉上雖然透著疲憊，但卻帶著一種平靜的自豪感，像是對自己的工作真正滿足的人。

　　「你們覺得今年的裝飾怎麼樣？」他指了指那棵壯觀的聖誕樹問道。「花了我差不多兩天才把一切弄得剛剛好。」

　　「真的很漂亮，卡爾，」艾米莉真誠地回應道。「你這次的表現超乎預期。」

　　他的眼睛閃爍著光芒，片刻間，疲憊似乎從他臉上消失了。「你知道嗎，我的阿曼達明年就要從護理學校畢業了，」他說，聲音因父愛而溫柔起來。「她一直都是個努力的人。從來沒讓我覺得低人一等，知道嗎？即便她老爸只是個清潔工。她說是我教會了她，不論工作是什麼，都要為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

　　此時，副校長皮爾森走上前台，開始了他那充滿誇張詞藻的演講，談論團結、多元文化和節日精神。最終，他以華麗的手勢宣布：「讓光明降臨！」隨著他話音落下，巨大的聖誕樹瞬間亮起，現場一片驚嘆聲和掌聲。

　　隨著合唱團開始唱起聖誕頌歌，教授們與學生們相互道賀，交換著節日問候和新年的祝福。我則悄悄走向了茶點區，渴望享受片刻的獨處。

　　就在我伸手拿起熱蘋果酒時，我看見瑪格麗特和一個不認識的學生排在我後面。幸運的是，他們正熱烈地交談，沒有注意到我。我迅速喝下手中的飲料，然後匆匆退場，急於避免另一場尷尬的對話。

　　回家的路上，我經過了一間兄弟會會所，裡面正舉行著熱鬧的派對。窗戶被震耳欲聾的重金屬音樂震得嗡嗡作響。儘管如此，我仍然聽清楚了幾句歌詞：

And today we're all brothers
Tonight we're all friends
A moment of peace in a war that never ends
Today we're all brothers
We drink and unite
Now Christmas has arrived and the snow turns the ground white"

　　最後那句歌詞的諷刺意味並沒有逃過我的注意。這裡的雪幾乎從未出現，像兄弟般的情誼也一樣稀有。夜晚的空氣涼爽，但遠未到寒冷，地面依然堅硬。

　　當我轉進自己的街道，整個社區的寧靜包裹著我。幾戶人家掛上了閃爍的聖誕燈，但大多數房屋仍然黑暗，主人們很可能已經外出度假。我走近自己的房子，手裡握著鑰匙，這時，一件異樣的事情吸引了我的注意。

　　安潔莉娜的房子，這幾個月來一直是她消失的神秘象徵，就像往常一樣，靜靜地矗立在那裡，成為她缺席的紀念碑。她的銀色 Prius 依然停在車道上，車身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彷彿蒙上了一層被遺忘的夢的面紗。我早已習慣這個景象。

　　但今晚，有些東西變了。我走路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突然意識到變化出現在那裡──從安潔莉娜的窗戶裡透出燈光。

　　我眨了眨眼，確定自己是否看錯了。整晚圍繞在我視野邊緣的那個幽靈教授此刻不見蹤影，但我懷疑這一定是另一個鬼魅的惡作劇。然而，當我站在那裡，窗戶裡溢出的溫暖光芒依然穩定，真實得讓我無法否認。

　　我的心跳加快。經歷了數月的消失，經過我們業餘的偵探調查和荒誕的理論，安潔莉娜會就這麼簡單地……回來了嗎？這個想法像一陣突如其來的旋風，讓我的腦海裡紛飛著各種可能性。

　　我站在街道的邊緣，遲疑不決。一邊是自己家那安全的歸宿，另一邊則是對街那神秘而又充滿誘惑的燈光。兄弟會派對裡那首歌的旋律似乎在我腦中迴響著，與我眼前這孤獨的守夜形成強烈對比。

　　當我凝視著安潔莉娜那亮著燈的窗戶時，我無法擺脫這樣的感覺：這一刻將成為一個轉捩點。不論窗後是安潔莉娜本人，還是我們長久以來所追尋的答案，或是更多的謎團，顯然節日假期的寧靜即將結束。

　　涼爽的夜風中突然充滿了某種可能性和危險的氣息。我深吸一口氣，鼻尖捕捉到遠處燒烤的香味，混合著空氣中一絲隱約的海鹽味。這不是卡片上的雪景，但這就是我們的現實──複雜、神秘，且即將迎來改變。

　　我最後瞥了一眼自家那漆黑的房子，做出了決定。是時候解開這個謎團了。我轉過身，朝著安潔莉娜那燈火通明的家一步步走去，每一步都將我帶向即將揭曉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