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下籤》

有讀者朋友跟我分享了一支下下籤，在必須做重大決定的時刻，收到字面與寓意皆直白的預示，如同在寒天被潑了一盆冷水。「老師，還是我應該就此打住、不要冒險前進呢？」讀者朋友這麼問。

我很明白這種如鯁在喉的煎熬，回想起過去每一次人生轉折之際，我也會進行類似的求籤儀式。幾乎每一次，我都會得到下下籤。

有些下下籤，只是警示性質，暗喻前路難行，一動不如一靜。有些下下籤的用語沒在跟客氣，明白告知所有算計，只是竹籃子打水，休要枉費心機。

通常，我會躊躇幾天，四處尋求其他方式，期望得到和心裡意向相符的答案。結果卻總是天不從人願。最後，只得抱持從容就義、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奔赴感覺生死未卜的決定。

是的，即使是進入夢寐以求的外商，神明給我的籤詩，還是不折不扣的下下籤：「一重江水一重山，誰知此去路又難，任他改求終不過，是非到底未得安。」，意思是前途險阻重重，無論怎麼做，都難得安定寧和。

當時，我正準備簽回offer letter，獵人頭把話說得中肯、讓人無從反駁，「以妳的年紀，這樣的package，算到頂規了，妳開出的條件，人家也二話不說。趁夜長夢多之前，快簽了吧。」

我從沒奢想，進入外商會輕鬆好過，但是，這支下下籤，壞得斬釘截鐵，確實起了嚇阻的作用。在面臨兩次轉職慘敗以後，我不敢想像，要再經歷一次「任他改求終不過，是非到底未得安」的人生會是如何。

不過，當年的我，也沒有其他選擇。銀行戶頭見底、無止盡的育嬰生活，正逐漸侵蝕著我搖搖欲墜的自信與認同，這個神明諭示、可能千辛萬阻的機會，其實是我唯一的機會。

於是，把牙一咬，我在當晚簽回offer letter，從此步上一重江水一重山的險路。

回顧六年的外商生涯，感覺如同十六年般漫長，對於人情世故、政治角力的見聞，足足累積六十年的量。神明說得都對，一點不誇張。上班第一天，我只得到半張excel的資訊，裡面潦草記載著我在未來大概可以動支的部門預算，全部的金額加起來，甚至不及我的存款總和。而年度最大檔期的操作，就在不到兩個月之後。

還有被荒廢已久的部門業務、伴隨令人措手不及的意外，每天、每天，接踵而至。我最常聽到的三句話，不外乎是：「這份plan，明天我們要過，妳準備一下。」、「妳連這個都不會嗎？那妳為什麼會進這個產業？」、「妳的問題，去問妳老闆吧，我怎麼會曉得？」

很多事情，我不知道從何開始，也不確定誰可依賴。過去的經驗看似派不上用場，而我已經站在需要秀出真本事的主場。

那段匆忙張皇、有時忍不住想乾脆逃跑的日子，我時常想起那張下下籤。因為害怕觸楣頭的迷信，籤詩已經被我丟棄，籤文始終烙印在腦海揮之不去。那一句「任他改求終不過，是非到底未得安」，慢慢地激發了我的好奇和鬥志。

我很想知道，職場，一定存在永遠過不了的關卡嗎？是非，有沒有可能和「公道」一樣，不只依附表象，而是自在心間呢？只要我能在心境上自外於紛擾，也許便能創造希望與平和。

就這樣，抱持著傻氣的、不服輸的、相信一切仍有可能改善或發生的心態，我看見了和我一樣傻氣、不服輸、懷抱善意與希望的夥伴，她們後來成為我一生的摯友，年復一年，陪我走遍峻嶺險灘。

是的，你沒看錯，在最不可能交到朋友的演藝圈和外商職場，我找到靈魂知己、人生導師。結識無數高手，讓我見識到，真正的水準是甚麼。

這些，是下下籤沒有告訴我的。如果我全然信奉這支下下籤的文字意涵，就不會成為現在的我。最美的收穫，有時要以最惡的險境作為引頭。

想把這個故事，如實送給那位惴惴不安的讀者朋友。你知道嗎？在我決定再度轉換跑道之前，我又得到了一支下下籤。這則籤文，是我透過老友引薦的神算老師，替我預卜的卦象。內文之驚怖，是這些年我得到的下下籤之最。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過下下籤，心內悸動難免。我問了老師一個、過去我從沒機會問出口的疑惑：「老師，若我不輕舉妄動，又會怎麼樣呢？」

老師氣定神閒地回話：「甚麼也不會發生。不會有大事，但妳不會有事。」我大概明白老師的意思，我會在熟悉的環境活得好好的，職場刀光血影的殺伐之事，不會波及到我。但，也就這樣了。不會有更多成長、鍛鍊、延展。

老師的話，讓我的內心，忽地湧現無比清明。我的職涯，難道是為了追求「甚麼也不會發生」而存在的嗎？

不是的，我雖非刻意生事或惹事之徒，但我熱切渴盼新鮮的事，即便苛刻或麻煩，即便一個做得不好，職涯就會出事。

那麼，從以前到現在的下下籤，不就只是剛好反應我的真實人設而已？「未得安」的，除了環境挑戰，還有我難以安於簷下的本心。所以，神明才想透過籤詩來告訴我，有多熱切，就要有多謹慎。初心的新鮮和腐敗，往往只有一線之隔，我要比誰都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甚麼。

朋友，你也一樣。一紙下下籤，不能說明、代表你人生所有的追求和成果。它至多只是考猜，讓你感受這場考試到底難不難，需要注意哪些困境、陷阱。讓你心如明鏡地去展現你的長項、打磨你的弱項。

你可以決定要不要接受這項試驗，但既然猶疑，想必是因為躍躍欲試，卻害怕黯然敗北。以過來人的經驗，跟你分享一段歐巴馬的演說內容，「希望，並不是忽視前方任務的艱鉅性，是相信命運不會為我們書寫，而是由我們來書寫。」

懷抱希望，大膽作答吧，相信自己有能力，以任何方式來改寫、改善局面。別把下下籤視為嚇唬，它更隱藏了激勵及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