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09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二十、白夜-1


因為發現第六章原本的標題〈白夜〉更適合第二十章,所以把兩章的標題互換,將第六章改名〈永夜〉。

本章節推薦BGM:John Downland的《Flow, My Tears》



塞西莉永遠會記得那一年的春天,比她曾面對過的任何寒冬都還要嚴峻。她牢牢記得丈夫從莫斯科歸來時的晦暗目光,記得守在小女兒床畔的每個晝夜,還有把長女抱在懷中時,彼此身體哆嗦著,倔強地吞忍淚意。

「夫人,您已經盡力了。」醫生委婉地暗示。「我們能為她做的不多了。」

她撐不出笑容,只疲倦地沉默以對,從醫學院得來的回覆也是同樣愛莫能助,表達深感惋惜,卻又肯定她為了孩子所做的犧牲。盡一個母親應當做的,那比較重要,他們這樣說。醫生離去後,她坐在女兒床畔,久久未動。

「夫人,您已經盡力了。」杜尼亞莎嘆了口氣,把剛沏好的茶放上矮桌。「奧黛塔小姐一向是個幸運的孩子。我相信上帝會眷顧她。」老婦憐憫的目光彷彿她才是重病不起的孩子。

一定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塞西莉想著。她不敢仰賴幸運,好運是何其珍貴,幸福亦是如此。她望向掛在牆上的布幔,西林與阿爾科諾斯特仍安棲在蘋果樹上,一如過去數年來的平靜無憂。她多希望她們永遠不會離去。

「媽媽。」

塞西莉聽見微弱的呼喚,是奧黛塔在半夢半醒間的囈語。「我在這。」她俯身靠向女兒,低聲重複:「我在這,小老鼠。」卻聽到女兒哆嗦抽泣著:

「媽媽,對不起。」

塞西,我親愛的,對不起。病床上的母親喃喃說道,如果能再多點時間就好了。母親牽住她的手,還有父親的,明亮渙散的雙眸淌滿淚水,一陣一陣地喘著濕黏的咳嗽。

不要道歉,塞西莉懇求著,你們沒有必要道歉。

在白嘴鴉飛上枝頭的春分早晨,保安部成員來到了維榭洛夫大宅前的街道,一身黑衣漆若渡鴉羽毛,從二樓書房的窗戶恰好能看見他緩步走來。

丈夫特意起身,親自去會見訪客,塞西莉撫過長女的髮梢,低聲吩咐:

「先去找妳的朋友吧。」她打開書房通往東側翼樓的偏門,好讓女兒快速離開。吉賽拉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目光仍停留在書房內,直到偏門關上。

沒多久後,迪米崔領著茹科夫斯基走入書房。訪客向塞西莉簡單致意,她也回以問候,照慣例詢問是否需要熱茶,隨即準備離去。然而茹科夫斯基制止了她。

「不需勞您費心,我很快就走。」他停頓片刻,語氣淡漠。「接下來要說的事,我認為夫人您也必須知情。」

丈夫挽著她的手來到長椅邊,彷彿擔心她會虛浮在半空中。茹科夫斯基亦拘謹地入座,毫不拖泥帶水地切入正題。

「參與爆炸案的主謀和共犯都認罪招供了,他們給出了一份目標名單,寫滿了好幾個省份的官員。」他輕描淡寫地陳述,「齊格蒙維奇,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你的名字都在上頭。」

塞西莉感覺耳邊嗡嗡作響,一旁的丈夫不發一語,不知道是出於了然還是震撼。茹科夫斯基逕自說下去:

「他們在莫斯科跟蹤過你好幾次,但一直有個孩子跟在你身邊,讓他們沒有下手的機會。」他沉默數秒,好讓他們消化這過於衝擊的資訊。塞西莉攬緊丈夫的臂彎,以免他突然墜落至她難以觸及的地心。

「上帝保佑,你們非常走運,齊格蒙維奇。」大公的副官終於鬆動了滴水不漏的神情,眼神淒哀而滄桑。「你們的女兒救了你一命。」




時隔將近一年,塞西莉第二次前往阿爾漢格爾斯克,出發當日的天氣與她前一次拜訪相同,依然是綿綿細雨與薄霧共築著早晨,這種天氣總讓她想起故鄉愛丁堡,只是丈夫此次未曾陪同。

迪米崔站在月台送別她與孩子們。她讓保母先送孩子們進車廂,與他獨留在月台上。她抬起手,期望能撫去他眉間沉沉的疲憊。

「我忙完就會去見妳們。」迪米崔說道。

「別累壞了。」她溫柔地回覆,沒有詢問何時、何事,他們之間不需要這樣的問題。信任會讓人心甘情願吞下所有苦澀,只因杯中仍斟滿愛。他把臉埋進她肩頭,相擁好一會,直至火車鳴笛聲響起。

即便將他們帶回故鄉的理由不甚樂觀,待在阿爾漢格爾斯克仍讓康汀斯基兄弟顯得更為自在。他們關心著母親的病情,盡主人的責任招待客人,在春日終於穩定地在鄉間常駐後,帶著她的女孩們往戶外跑,陽光和清風驅散了纏繞在她們身上的陰霾。

椋鳥在含苞待放的杏樹間嘰嘰喳喳,為築巢而忙碌得跳上跳下,塞西莉站在二樓的窗邊,望見孩子們在外頭踢球玩耍。奧黛塔注意到她時,還會仰起臉,欣喜地揮舞雙手。

「謝謝妳帶他們來,有孩子們讓這裡熱鬧多了。」葉夫多基亞聽見外頭的人聲,不禁莞爾一笑。她的病容比塞西莉一年前所見的還要憔悴,只目光仍如太陽般明亮溫暖。

「也謝謝妳願意招待我們。」塞西莉從容回應。「聖彼得堡最近的空氣不大好,我擔心我女兒的氣喘又會發作,來到這裡清淨多了。」

「奧黛塔這個秋天就會去上學了吧?是哪間學校?」

「和吉賽拉同一所。」如果可行的話,塞西莉想,「其實我希望讓她晚一年再去,那樣對她會比較好。」

「晚一點也好,」葉夫多基亞點頭同意。「沒必要那麼早就讓孩子離家。要送帕沙去軍校的前一晚,我整晚都沒睡⋯⋯」

秉持著某種默契,或許是同為母親的共識,也或許是恰到好處的距離,她們總是謹慎地不說破那一道屏障,只閒聊有關樺樹莊園與孩子們的種種瑣事,特別是當米倫娜・格奧爾基耶芙娜也在場的時候。然而在妹妹短暫被宅邸的事務調走的片刻,葉夫多基亞悠悠開口:

「我們原本有計畫要搬去聖彼得堡長住的。」

塞西莉停下手中的刺繡,凝神聆聽。

「伊利亞都安排好一切了。他雇人整修了花園街上的房子,還在後院種了棵紫藤樹。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這樣男孩們要上學也更方便,如果軍校放假了,帕沙就不用大老遠回來阿爾漢格爾斯克。」她嘶嘶吸氣,嗓音顫抖起來,瘦削的手指穿過髮絲,戒指鬆掛垮垮地套在無名指上。「我告訴伊利亞,他還是可以自己帶男孩們住到聖彼得堡,如果⋯⋯」

如果該發生的事終究發生的話。塞西莉在心底回答。然而命運給予他們的回覆卻更為殘酷。當萬事萬物已注定結局,她們得放棄多少對未來的憧憬與希望?

塞西莉輕輕握住女子骨瘦如柴的手,冰冷得像涅瓦河的浮冰,浮起的青筋與往日重疊。塞西,父親的嗓音在耳邊驟然響起,我們無法改變的事情太多了。

她不願再望向窗外,只因春日的溫暖仍未浸入她心中。




女孩們在樺樹莊園的轉變如同抽高的樹苗般顯而易見,奧黛塔慢慢恢復了朝氣,甚至比在聖彼得堡時更活潑了點,帶著刺繡功課來找她時,腳步雀躍而輕快。塞西莉笑著替她挑揀出髮間的蒲公英花絮,解開長辮重新梳理。奧黛塔拿著收集練習品的簿子,裝作若無其事地詢問她柳樹該怎麼繡才好。

「用緞面繡1就行了。」她摩挲著女兒手指上剛癒合的小傷口。「如果縫錯了,要拆掉重補也比較容易。」

與此同時,吉賽拉卻越發安靜下來。塞西莉不時會發現她在某個房間獨自窩著寫信,反覆酌擬草稿,又重重劃掉。她靜靜觀察,沒有過問,直到吉賽拉因為用完了信紙才來找她。

「妳向誰寫了這麼多信呢?」她問著。

「我想寫信給麗茲舅媽,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寫才好。」吉賽拉低聲說,把頭靠在她的膝上,好藏起表情。

「我的大老鼠,替我向她問好。」

塞西莉環臂擁住長女,彷彿這樣就能延長她還是個孩子的時間。她曾寫信慰問過伊麗莎白,溫柔的麗茲在信中言簡意賅地傳達謝意,可那哀痛仍充斥在字裏行間,寸寸入骨。發生在大公夫婦身上的不幸讓塞西莉無法對自己的幸運心安理得,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命運是何其殘酷。即便她能聽見西林令人忘卻憂愁的歌聲,這股不安也不會消失。

「她為什麼原諒了兇手呢?」吉賽拉喃喃問著。

塞西莉以沉默掩藏自己的擔憂。她無法想像伊麗莎白的悲傷,也無法預料大公夫人的仁慈。人們聲稱自己見到身披黑紗的伊麗莎白・費奧多羅芙娜強撐著虛弱的步伐,抱著聖像前去探訪兇手。伊麗莎白・費奧多羅芙娜本可將所有不幸責怪給殺死她丈夫的人,然而她沒有。

「我沒辦法原諒的。」吉賽拉的聲音近乎冷酷,那是由憤怒所淬成的,手蜷握成拳,用力得發痛。賽西莉的心口一緊。她看不見女兒的表情,以至於她無從判斷該回答什麼才好──她聽見那天的對話了嗎?她知道了多少?

米提亞,我真希望你在這裡。她在心中祈禱。她為何這麼像你?

「我不知道,吉詩卡。」塞西莉低聲道。「但伊麗莎白是名仁慈且虔誠的人,而且不只於此。」



註1: 緞面繡(satin stitch)是基礎的針法,用整齊的直線把畫好的圖形填滿。


作者閒話:

因為這次的視角不太一樣,便選用了英國的作曲家與畫家的作品。選曲是John Downland的Flow, My tears(讓淚水流下吧),畫家則是出身蘇格蘭的國會議員之女Mary Balfour Herb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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