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充滿文章的國度。
舉凡新聞報導、國家政策、生活規約、教育娛樂,甚至小到社區公告,任何資訊皆透過印刷的方式呈現在國人眼前,白紙黑字詳實撰述領導所要傳達的理念,未有其他媒介來破壞訊息的純淨程度,因而保證同一的思想能根植在每位國民的腦袋裡,驅動眾人為祖國的繁華光景用心打拼,不遺餘力。
這是一個極其美好的國家。
所有情報井然有序,社會從未陷入混亂之中,每位國民都被安排了最適宜的工作,即便暫時失業了也有相近的崗位可以立刻就職;生活中唯有文字作為消息載體,阻隔多餘的視聽干擾,且一切報章評論、心得分享等非官方資訊傳遞的文體,都需要經過嚴格的查閱與審視,確保論點不會偏離共創美好社會的中心主旨,也就杜絕了人民彼此猜疑與動亂的產生。就連未成年者也規範觀看娛樂書籍的時間,讓這些國家的幼苗沿循架設好的攀架,逐步茁壯成長,成為支撐本國未來的喬木,頂天立地;所謂的創新著作不復存在,一切皆以國家出版品為思維基準,其餘不良品皆為查禁對象,以防危險思想滲透。
生活在如此理想的社會中,還有什麼好煩惱的?任何怨言說出來只會換得一句不知感恩、一定是不夠為國家發展盡心盡力;而我想全國只有我所遇上的困境,值得拿出來說嘴了。
現在我正苦惱,要怎麼用規範內的詞彙,來寫一本新書?
啊、是的,在以文字表達為主的國家,寫作理所當然是不被禁止的。不過可以書寫的字詞有嚴格限制,首先必須符合國家的利益、捍衛人民思維品質,其次過去流傳的一些詞組,存在質性低劣、語義混淆不明的重大瑕疵,容易使人價值判斷混亂,因此不得任意使用。儘管撰寫文章上受到諸多掣肘,可這些規定是合乎常理的,在撰寫新的篇章以鞏固精神觀念時,必定得遵守那立意良善的規矩。
雖說是寫新的,但對我的書而已,應該稱之為修訂版本。
依循先前的經驗來撰寫,相信會更為簡單明瞭,也不需要花費太大的心思,即能為全民帶來益處。然而為了傳達正確的思想,寫作時就必須繞過基本詞義的限制,或許是取其反義,抑或者透過各種排列組合,令本就複雜的語意如密碼般更為難解,卻也貼合現實,減少錯誤的可能性。有時遇到需審慎考量的字詞時,就得好好避諱,以防冒犯了某些人的權益,造成非和諧的事態發生。
是的,盡可能去避諱,就像過去對偉大尊貴的領導那樣,在篇章中傾盡所有表達尊敬之情,對不適合呈現的文辭避而不談,讓這些字眼遠離審查的視線,以免汙穢編審人員的雙眼,造成不可抹滅的誤會,同時也是保證修訂版的讀者能更進一步,認識到趨於穩固的新思維模式。
為此,我預定之後將前往國家印書廠。噢、這個機構正確的全稱是:國家書籍與思想審核編譯再印製廠,主導所有書籍與文章的發行,相信各位國民都對此處的神聖有所認知,無須多加贅述。不過這件事我倒沒有與編輯審查會的人知會,只是我在送完修訂版的初版書稿後,額外規劃的行程,就當作是散散心,順便稍微更正一些過去所累積的錯用字。
就像所有弄錯佐證資料的作者一樣,我希望為書中不完全正確的資訊,添上最正確的註解。於是乎絞盡腦汁寫了第二版的修訂書稿,意圖在新版本付梓前,透過一些正當的手法,來替換那些有誤的段落。
為何會如此看重這本出版品呢?因著我所出版的著作,恰好是本國的指導綱領。為了達成《完美國》中描述的美好國度願景,相信國家領導們已殫精竭慮,因此我也不想麻煩上頭編審的人員,再多費心思來去確認書中所傳遞的思想是否合乎正道,畢竟由原作者掛保證,是不會偏離核心思想的;僅僅是做出些無傷大雅的修改,令文章變得淺顯易讀,有利於擴散與穩固對國家的向心力,我想這會造成好的結果。
過去我不太會注意這些。我在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得稍加修正作品的?約莫是前陣子看到了一則報導文章,講述了我國出現一名擅長語言的孩子,自創了不少非規範內的詞語,這些不在教育體制中學習到的詞彙,讓他得以書寫在紙上,構築出難解晦澀的篇章。當他的家人發現之時,少年已用陌生的字詞語句,寫滿好幾本筆記,引發了不小的爭議:不只破壞了法律的規定,間接也影響了國家的秩序與安寧。
我曾就職務之便,翻閱幾頁少年那罪大惡極的筆記證物。裡頭粗鄙的用字,彷彿帶人回到了幾百年前,人類用原始文字互相碰撞、導致各種傷害與摩擦橫行的野蠻時代,充滿了可憎與卑劣的企圖,像這樣的作品自然是該被禁止甚至是燒毀的;而腦中滿是邪惡思想的男孩並不無辜,該被剝奪身為榮譽國民的光明未來,從所有人的視野裡消失無蹤。
今天是那孩子行刑的日子。
我並沒有去關注這樁新聞。
這件事僅只激起我的思考,該怎麼樣做才能補全這些漏洞?讓重複的悲劇不再上演?我想我只能掀起一場──嗯、小小的改變。興許可以說是修正、調整。如同海底版塊輕微位移、蝴蝶稍稍搧動翅翼,在不會造就太大影響的情況下,將眾人的認知稍作修改,以期讓思想臻至完美的境界,令國家更加繁榮盛大,不再受制於過去的呆版僵化,茁壯思維核心價值。
當以截然不同的字彙吹響( 五字 )(路西法與使徒們吹奏的,絕非嗩吶。) 時,相信會有更多醒來的沉睡者,花點時間來討論( 兩字 )的命運。願他們如離開柵欄的羊群,背負被狼吞食的宿命,能獨身選擇覓食的草場。這便是所謂的( 兩字 ),陷入不再需要被管轄的窘境,自作自受。我想這些是在第二版修正書稿中,我能竭力去喚醒的正確知能。
我試著將稿件中的「快樂」,修改成「集中」、像「偉大」這樣的文字,修飾為「不那麼偉大」,將所有「扼殺」反過來變成「鼓勵」。有些段落會在某些字詞旁,註上明顯的提示以便於理解;若之前有任何模糊不清的詞句,也會以最端正的態度加以說明。相信在這樣精益求精的寫作要求下,會讓文章愈趨符合理想的狀態,也能為人民的思想教育做出遠大的奉獻。
即便近乎完美的書稿寫就,若未發行出來也是枉然。
因而我制定了個簡單的計畫。
首先,得先透過印書廠所發予的通行證,進到廠區內部,同時跟管制區的管理員告知,今日有臨時編審會議要舉行,因為是最高機密,必須攜帶書面的稿件進入裡頭的辦公室,以便隨時進行訂正與修改。其次,就能自警戒較少的內部通道,前往書籍大量印製前的複印廠區──不過那兒通常會部屬一定的兵力護衛,畢竟是國家的軍事重地。在過去幾次有意無意的場勘下,我得知在某一時刻,某間連通複印廠區的房間會有人外出巡邏,留下一人看管印刷作業進行,屆時我只要( 兩字 )(某種程度上的防身技巧。)那名看守的衛兵,就能通過通風管道,進入在確認最終印製稿件版本的工作結束後,就不再有人出入的原稿房,將手中有些許修訂之處的第二版稿件,替換掉原先的那個版本。若是稿件已然複印,那麼就只能替換掉其中一本,冀求能有人看到這如瓶中信的顯眼書冊,承接下我費盡心思的託付。
這是相當完美的規劃。唯一的問題只在於,經歷這一系列操作,我又該如何離開重重嚴守的軍事要地?然而這已然不在我能考慮的範圍了。
現下,我能做的唯有將第二版修正書稿撰畢,並且按照預定好的規劃,全力執行。為了鑄造更加美好的未來圖景。
——祝我好運。
筆於100.10.17
是個天晴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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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讀了本觀點極差的書。
那是在近郊的書店買的,據說是我國指導綱領的最新修訂版本,為了讓自己思想跟上時代,並且支持國家產業,即便家中已有數本先前的板次,我依舊買下那本修訂本──是看它稍微比其他同款書籍還厚,便想說應附贈額外的內容才購買。然而等我回家定睛一看,發覺裡頭與現行的版本相差甚矣,已經到了截然不同的等級,實是令人髮指。
這本書漏字缺詞也就算了,居然還鼓勵讀者發揮想像力,為空處填上根本不該存在的文字,根本是大逆不道的行為,擾亂思想的呼籲應當受到重罰。且裡頭闡述的完美國──我國最終該蛻變的模樣,與我們所推崇的未來是兩副大相逕庭的景象。兩本同版次不同內容的修訂本,一個宛如能使人晉升天堂,另一個卻是墮入地獄深淵:充滿了引誘人墮落、腐敗思想的惡質思維,光是看過一遍就能令人面目可憎。
像這樣超脫現實的妄想謬論,究竟想要構築如何醜惡的幻境?
為了要證實閱讀時的不適感是與他人共通的,我將這本修訂本傳閱給街坊鄰居觀看,他們也紛紛表示受到了思想的汙辱,應該去尋找適切的協助,甚至加以廣發讓更多人批評這本無恥下流的書籍,以貶低的方式來彰顯我們目前最好的指導綱領,是多麼純淨自然和諧,不會受到邪惡外在的言詞所侵擾,永遠保持至高與神聖。
而究竟是誰把這本書放到架上的?或許該找適當的時機,請書店趕緊找一名戰犯出來,給予嚴格獎懲,絕不寬待。
在此之前,我有保證這本邪惡的書籍不再影響他人的義務,將在銷毀之前緊緊帶在身旁,不會有一絲鬆懈的餘地。
若有人想要閱覽,可以來到我的身邊,我將負起責任並嚴厲看管此人閱讀此書,確保讀者不會受到罪惡的內容影響,能獲取最為正確的思想價值。畢竟認知到最為黑暗陰險的世界觀,才能夠理解現行所構築的未來有多光明,這或許是這本災書最大的存在價值,我應該好好保守它。
如此,我才不負使命。
筆於 東元2022年10月10日
──窗外大雪即將崩落的一天
看到這裡的你,是否了解我想做的事,以及自身未完的責任。
當雪崩來臨時,沒有一片雪花覺得自己有責任。倘若你是其中格外清醒的,恭喜你,熾烈的陽光將灼燙出你的哀叫,在切膚劇痛產生的瞬間,替你褪去冰冷而凝固的外衣,展現柔軟且從善的本質,蟄伏於命運龐大的浪潮中,諭示質變到來的前奏。
相信到時候,你能為這份書稿填上所有缺失的詞,並創造截然不同的未來圖景。在我們所鍾愛的土地上。
思索命運的人是孤獨的。完美的世界從根本上並不存在。
縱然,耽為奴隸是一條輕鬆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