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鴉」是許多人兒時記憶裡不可或缺的一環,只不過,如果選擇的畫布是牆壁的話,不免遭到一頓斥責。一般來說,塗鴉總帶著一種信手拈來的隨性,那像是心情的抒發、那又像是意象的表達。然則談及繪畫,彷彿就多了那麼點嚴謹,多了那麼點規範。這些年壁面藝術一直是許多公共空間經營的方向,然則那單點式的壁面藝術,或許足以讓人停駐觀賞,卻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直到遇見德南的小城米登華德(Mittenwald)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心裡所渴望的是一種浸潤其間的感受,是一種美麗與日常所交織出來的氛圍。
前往楚格峰當天下午,因為天色不佳,細雨綿綿心裡頭著實掙扎著,是否還要去拜訪其他景點,抑或者提早返回住處休息。可是看著時間不過是下午三點多,時間仍然頗為充裕,遂仍按預訂計畫前往擁有「千琴之鎮」美譽的米登華德。雖然米登華德並非德國旅行團所鍾愛的地點,但是這個位於海拔921公尺高的城鎮,為巴伐利亞地區最高的休閒勝地。加上四周群峰環繞的獨特景觀,德國大文豪歌德盛讚此處像是風景明信片。前行途中,翻看著相關資料,不禁對於方才的猶豫感到汗顏。
抵達車站前的停車場後,雨勢並未停歇,撐傘下車後,眼前所見一如旅遊書籍的介紹,Karwendel山脈有如巨大城牆般麼矗立在眼前。這也讓人對這山城的第一印象,有了特殊的感動。順著車站前的道路前行,不知是否因為週六下午的因素,抑或者天候的關係,許多商店都關門大吉,路上的遊客也稀稀落落。話雖如此,對這小城的好感卻逐漸增加,索性把自己當成居民一般,彷若日常的作息自在地往來小城的商家。只不過,好奇心總輕易地洩漏了旅人的身份,卡片也好、絲巾也罷,那一聲聲興奮的讚嘆,更是逐漸拉高了情緒的張力。
就在穿梭於不同商店的同時,突然發現雨勢趨緩。重新由房子的屋簷下走回街道,少掉了雨傘的遮蔽、少掉了雨絲的朦朧,眼前的城市景觀不覺讓人驚嚇到說不出話來。「壁面藝術」,這才叫「壁面藝術」,抑或者該說是「城鎮藝術」。對年幼的孩子來說,或許會以為這兒的藝術家都是把房子當成創作的畫布。其實,米登華德與奧伯拉瑪高(Oberammergau)原就是以「濕壁畫」聞名的阿爾卑斯山區的迷你小鎮。過往關於濕壁畫的印象總是連結到西斯丁教堂中米開朗基羅的創作,抑或者達文西的世紀名畫「最後的晚餐」。那該屬於教堂、那該屬於皇宮,可眼下卻是在城鎮的民宅。原以為高高在上的藝術珍品,竟然就這麼跨入民間生活的日常。
尤有甚者,那色彩的飽和與豔麗,讓人無法想像這創作已有數百年之久。原來濕壁畫是一種十分耐久的壁飾繪畫,其泛指在鋪上灰泥的牆壁及天花板上繪畫的畫作。濕壁畫於14-16世紀時形成於義大利,義大利文Fresco,原文是「新鮮」的意思。其方法是在牆壁上抹上好幾層的灰泥,而在倒數第二層時勾勒出簡單的圖形輪廓。之後抹上最後一層石灰漿,於此同時將研磨好的乾粉顏料摻入清水,製成水性顏料。趁石灰漿未乾之前,將顏料彩繪在牆壁表面的濕灰泥。之後等待灰泥乾燥凝固之後,便永久保存於牆壁表面。這樣的做法與現今直接在壁面上彩繪有所不同,後者僅止於牆壁的表面,所以難以抵擋外在的侵蝕,顏色往往極容易褪色。而濕壁畫的方式,顏料早已滲入灰泥之中,是故色澤可以常保新鮮。這也許正是其義大利原文之意。
然則這樣的繪畫方式,因為得要在石灰漿未乾之前完成創作,是故繪圖者動作必須飛快。這樣的技法,也因為操作上十分辛苦與困難,所以現今已經非常罕見。這也不難理解,即便在過往的年代,濕壁畫大多出現在教堂抑或者皇宮之中。然則德南的幾個小城,濕壁畫竟然就這麼大剌剌地出現在各戶的民居之中。那樣的美,是極難形容的。有一部份是超乎預期,或者說顛覆了原本的想像。換個角度來說,如果今天來到一座教堂,或者購買門票準備參觀皇宮,那關於濕壁畫的想像也就有那麼點理所當然的預期。然則,在這城市的行走之中,幾乎每一戶人家的牆壁上的彩繪都有其特色。尤有甚者,那非單屬於一條街道,轉個彎,又是另一片風景。那超乎預期的感動,以及打破原本關於街道的想像,也許成了最迷人的風景。
更何況,若願意停駐欣賞,那可又是另一番風味。美學突然在凝視的過程中,進入了詮釋的歷程,畫裡所透露的童話故事或宗教場景,挑起了另一層次的想像空間。視覺的滿足,成功地引燃記憶裡的故事,角色人物的精彩遭遇與豐富情感在腦海裡文字的躍動下,與眼前的繪畫相結合。這美,就這麼沁入人心。因為生活的日常,因為記憶裡的想像。
就這麼幸福地穿梭在街道之中,享受著每一次的驚艷,還有關於城市美感的不斷顛覆。緊接著一座偌大的小提琴木雕矗立在眼前,那時才驚覺,耽溺在角落美感的旅人,竟然差點忘了米登華德可是享有「千琴之鎮」美譽的城市。話說從頭,此處原為中世紀重要的轉運站,南方的貨物可在此透過伊薩河(Isar)轉為船運順流而下至慕尼黑。不過到了17世紀中葉,因為路線的轉換,使得城市榮景不再。於是有位農民之子馬提亞・克勞茲(Mathias Klotz)到義大利的克雷莫納(Cremona)向一位小提琴名師學習製琴,而後返回家鄉並且教導鄉民。之後城鎮的居民有一半以上轉行為小提琴工匠,也因此而為米登華德贏得「千琴之鎮」的雅號。
謀生,原是每個人都可能在時代與環境變革中,所得要具備的能力。腦海裡不斷地想像著,究竟是什麼樣的緣分,會讓人想要把學習製造小提琴轉換成謀生的能力。那背後其實是一種相信,關於音樂在生活中所扮演必要角色的相信。這或許也和城鎮裡的濕壁畫息息相關。生活在一個如此看重美學的城市,耳濡目染下是一種關於生活品質的在乎與執著。若非如此,隨著時代的更迭,城市如何能維持舊有的精彩,如何能保有時代的風貌。
試想,製琴那該是多麼高深的技巧,手感的細膩、聽覺的靈敏、美學的造詣缺一不可。而這些能力都非一蹴可幾,那都得經過長期的浸潤與陶冶,克勞茲學成歸返之後,鄉民們能夠順利轉為小提琴工匠,除了克勞茲的無私,鄉民的能力可也足以讓人驚嘆。而相信這樣的能力,不單單只是用來製琴,那還可以用來生活。因為生活,所以世世代代都能浸潤在具有美感的環境之中。「美」,也就這麼理所當然地進入到生命裡,彷若活著的本能需求。回想著,過往所接觸的「用力」的美學教育,反倒造成生活與美之間的距離。當「美」脫離了生活,或許只剩下炫耀與虛榮。
流連在小城之中,捨不得離去,可山區的氣候變化無常。雨再次無情地落下,彷彿催促旅人離開的腳步。心裡知悉,這惦念就這麼種下了。接續在德國旅行的日子裡,每次詢問孩子們最喜歡哪一個城市,他們總會立刻提及「米登華德」。這也立刻牽引出腦海裡,那個關於繪畫與音樂的絕美之城。心,也再次回到那個雨落的午後,嘴角的上揚訴說著滿滿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