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曾有過這樣的時刻?喧囂環繞,你卻孤身一人,仿佛被世界遺棄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周遭熱鬧非凡,卻與你無關,你只擁有寂寞。
這感覺,像不像獨自驅車,駛過無垠公路?景色飛掠,車內卻只有自己,一顆跳動的心,和那揮之不去的寂寥。
為何寂寞?是無人相伴,還是,我們聽不見內心的迴響?
如果,寂寞是一場尋覓自我的旅行,我們又該如何啟程?
不如,就從想起一個人開始吧。
閉上眼,任思緒飄回過往。是否有一人,久未謀面,甚至面容已然模糊,卻在此刻,清晰浮現於腦海?
他是誰呢?
是那個和你一起在夏日捉迷藏,汗流浹背也渾然不覺的小學同窗?你們曾在老牆根下分享秘密,約定未來環遊世界,如今,他是否還記得那份純真?
還是那個讓你心跳漏拍,卻始終不敢表白的「他」?或許在某個黃昏,你們曾在圖書館的同一角落靜閱,書香氤氲,你偷偷打量他,他在你的餘光裡,是否也曾偷偷看你?又或者在某個雨天,你們在同一屋簷下躲雨,他遞來一張紙巾,淡淡香氣混著雨的清新,在你的記憶裡暈染開來,歷久彌新。
那些細微、隱秘、屬於青春的悸動,是否曾在你心底掀起波瀾?
想起他了嗎?他的眉眼,他的聲音,他獨特的氣息……
現在,想像你要出發去找他。不是乘坐飛機,也不是搭乘高鐵,而是開車。開著一輛老舊的車,踏上一段漫長旅程。
這條路,彷彿沒有盡頭。穿越無人荒野,掠過寂靜村莊,蜿蜒在連綿山巒間。你要開很久,久到日落月升,久到繁星滿天,久到那些塵封往事,像老電影膠片,一幀幀,在腦海重新上映。
你的車,最好老到可以播放卡帶。當熟悉的旋律從老舊音箱傳來,那略微失真的聲音,帶著時光痕跡,像一位老友,在耳邊低訴過往。你會想起那時的你們,在操場上奔跑,在教室裡嬉鬧,在彼此生命裡留下最純真的印記。
沒有卡帶怎麼辦?那就打開收音機。讓那些隱藏在空氣中的電波,帶著未知頻率,穿越城市喧囂,穿越夜晚寧靜,抵達耳畔。深夜廣播,雖往往是預錄,卻總能給人陪伴的錯覺。那些溫柔的聲音,仿佛就在身邊,輕聲細語,撫慰著旅途的孤獨。
夜深了,咖啡香氣在車廂瀰漫。你已喝了三杯,卻毫無睡意。卡帶反覆播放著同一首歌,你卻百聽不厭。每個音符都像鑰匙,打開記憶的閘門,讓那些被遺忘的片段,重回眼前。你看到他對你微笑,看到他向你揮手,看到他轉身離去的背影……
然後,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你看到了他。
隔著佈滿灰塵的擋風玻璃,你看到他從遠處走來。他可能比記憶中蒼老,也可能變得更加成熟,但你仍然能一眼認出。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你沒有下車,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段逝去時光,一個曾經的自己。你們沒有交談,甚至沒有眼神交流,但你們之間,似乎又產生了一種微妙的連接。
這種連接,跨越時空,超越語言和形式。它讓你意識到,你和他,曾在彼此生命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你不需要和他打招呼,更不需要說再見。因為這趟旅程的意義,並不在於與他重逢,而在於與自己重逢。
為什麼選擇這種方式,與自己重逢?
是在漫長旅途中,我們能暫時拋開現實羈絆,放空自己,讓思緒自由飛翔嗎?
是在熟悉的旋律中,我們能回憶過去的美好,重新感受那些曾經讓我們心動的瞬間嗎?
是在孤獨的旅程中,我們能更清晰地聽到內心聲音,更真切地感受自身存在嗎?
返程路上,你在簡陋的加油站停下。你投幣買了碗泡麵,坐在路邊長椅上,慢慢吃著。熱湯暖了胃,也暖了心。
那一刻,你突然明白。這趟旅程,非為逃避現實,也非尋求慰藉,而是為了找回那個迷失已久的自己。
這份心境,讓人想起「雪夜訪戴」。王子猷雪夜乘船訪友,抵達門前卻折返。
有人問:「你大老遠跑來,為何不進去見見戴安道呢?」
王子猷答:「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這看似任性,背後卻隱藏深意。王子猷真不在乎見到朋友嗎?非也。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真正追尋的,非與戴安道的會面,而是「乘興而行」的心境,那份追隨內心、自由灑脫的狀態。
這,不正是我們在漫長公路上,苦苦追尋的嗎?
我們總以為,認識世界是認識他人,卻忘了,最難認識的,恰是自己。世俗眼光、他人期待,像一重重枷鎖,將我們牢牢困住,讓我們忘記本心,忘記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而這趟旅程,像一面鏡子,讓我們看到真實的自己,聽到內心的聲音。我們開始明白,真正的自由,不是為所欲為,而是聽從內心召喚,勇敢做自己。
像王子猷,當我們認清本心,便能灑脫放下那些不必要的執念,不再被外界聲音左右,不再被世俗標準束縛。
這,也正是公路電影吸引我們的所在。
一部部經典公路電影,講述的都是關於尋找、成長、救贖的故事。
主人公們或主動或被動踏上旅程,在路上遇到各種人,經歷各種事,最終,他們都找到了自己,或者說,找到了與自己和解的方式。
這,不正是我們每個人的人生旅程?
我們都在尋找,尋找愛,尋找意義,尋找真正的自己。
這過程,或許漫長,或許艱辛,但只要我們勇敢面對內心,勇敢踏上這段旅程,就一定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可是,為何我們總在尋找答案,卻又害怕找到答案?
是害怕改變嗎?害怕面對那個陌生的自己嗎?
還是害怕發現,自己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其實並非自己真正想要的?
就像愛情與婚姻,我們常陷入困境。有人說,愛情感性,婚姻理性。仿佛人可被分割,情感和理智可被切割,用於不同場合。難道我們不該在婚姻裡保留愛情火花,又或在愛情裡注入理性思考?將兩者對立,難道不是將自己放在分裂的痛苦中?
這種對立,實為「異化」。它意味著「意義的消失」和「力量的消失」,使人無力與他人、世界建立積極聯繫。異化非「他律」,可主動,也可被動。更重要的是,異化非「陌生」,而是一種對原本緊密聯繫事物的割裂,「無聯繫的聯繫」。
當我們將婚姻視為交易,將自己或對方視為待價而沽的商品,我們就被異化了。我們失去感受愛的能力,也失去與自己、他人建立真正聯繫的能力。
弗洛姆說:「愛情是自由之子。」
真正的愛情,建立在自由與尊重之上,而非控制與佔有。最好的愛戀,是兩個人都已走完這段尋找自我的旅程,他們的自我穩固而清晰,這時候在一起,他們不會喪失連結,而是更加深刻的彼此欣賞。
相反,有些人早早相識,但他們都還「在路上」,當他們的自我逐漸清晰,他們就會離自己更近,也更能看清彼此的關係,究竟是荷爾蒙的作用,還是發自內心的生命共同體。這段旅程,他們遲早要獨自走完。
公路電影談的就是對自由的嚮往,是重新撿拾破碎自我的旅程。那些在婚姻中感到迷失的人,或許需要一場屬於自己的公路旅行。不一定要去很遠,但至少,他們需要一段獨處時光,一段可以重新認識自己、重新思考人生的時光。
旅途中,他們可以放下偽裝,卸下包袱,只做最真實的自己。可以去見想見的人,也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或者,只是單純放空自己,讓心靈得到片刻安寧。
也許在旅途的某個瞬間,他們會突然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也許在旅途盡頭,他們會找到那個迷失已久的自己。
這趟旅程的意義,或許不在於抵達,而在於啟程本身。在路上,我們與過去告別,也與未知的自己相遇。至於終點,誰又能說,那不是另一個起點呢?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studiomowen@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