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哲學所快畢業的時候。
某天,我坐在那間現代感十足的廣告辦公室裡,空調吹得有點冷。廣告總監坐在對面,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打算錄用你,只是好奇哲學系的人是什麼樣子。」
這種「哲學系動物園導覽」持續了九十分鐘。多年後回想,我始終不確定是該對這種赤裸裸的知識獵奇感到憤怒,還是該為自己沒有開口收費感到好笑。
「讀哲學能幹嘛?」「哲學系畢業出來要做什麼?」這些問題像是某種詛咒,揮之不去。每當聽到這類提問,我就忍不住想: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對教育的理解變得如此狹隘了?
這個問題背後,呈現出我們對大學教育的三重迷思:
首先,是對大學教育的誤解。
我們似乎活在一個荒謬的時代。大學淪為職業培訓所,教授們搖身一變成了「技能培訓師」,學生們則成了流水線上待包裝的商品。最諷刺的是,連提出質疑的聲音都越來越少。
回溯歷史,最早的大學教育是「七藝」:文法、修辭、邏輯、算術、幾何、天文和音樂。這些學科的存在不是為了謀生,而是為了讓人更像個「人」。但現在?我們似乎把「成為一個更好的人」這個目標,換成了「成為一個更好的工具」。
其次,是對職業的誤解。
有人可能會說:「但我們總要吃飯啊!」
是的,我們需要工作。但請想想劉慈欣,他在電廠上班養家,同時寫出了《三體》。工作對他而言是燃料,而不是生命的全部意義。這讓我想起尼采說過的話:「知道為什麼而活的人,幾乎能夠忍受任何一種生活方式。」
第三,是對人生的誤解。
我們的人生真的需要一份精確的時間表嗎?「三十歲前要買房、三十五歲前要當主管」,這種把生命切割成數字的思維方式,本身不就是一種對生命的褻瀆嗎?
亞里斯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說,人生的目的是追求幸福(eudaimonia)。但這種幸福不是世俗定義的「成功」,而是一種靈魂的豐饒狀態。當我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能幹嘛」上時,是不是已經失去了追求這種豐饒的能力?
那些抱怨「讀哲學沒用」的人中,往往包括一些已經讀過哲學的人。他們把人生的「失敗」歸咎於自己的專業選擇:「如果當初沒讀哲學,也許現在……」,這種思維方式本身就值得深思。
首先,我們何以確定人生有所謂的「成功」或「失敗」?用單一標準去評判生命的豐富性,本身不就是種偏執嗎?
其次,把複雜的人生歸因於單一選擇,這種思維本身就缺乏哲學的深度。我們的人生是無數選擇和機遇的總和,歸咎於某個單一決定,不過是在尋找一個方便的藉口罷了。
如果你真的認為讀哲學影響了你的就業前景,你大可以轉系、重考或轉行。而不是在多年後,用「都怪讀了哲學」來為自己的處境開脫。
哲學不欠你什麼。那些和你一樣讀哲學,卻過著你欣羨生活的同學,也不欠你什麼。如果真要說誰欠了誰,或許是你欠自己一個真誠的反思。
回到那個廣告公司的下午。也許我應該這樣回答那位總監:「您花九十分鐘來了解哲學系的人是什麼樣子,本身不就說明了哲學的意義嗎?它讓人對未知保持好奇,對習以為常的事物產生疑問。這種思考能力,難道不比任何具體的職業技能更有價值嗎?」
也許,真正的問題不是「讀哲學能幹嘛」,而是「不讀哲學,我們還剩下什麼」。在這個裝滿答案卻缺乏問題的時代,我們最需要的,或許正是哲學帶來的那種不安與困惑。
因為只有在不安與困惑中,我們才能真正開始思考。而開始思考,就是開始真正地活著。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道禾實驗教育基金會兒童青少年哲學發展中心主任研究員、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studiomowen@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