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鴻一瞥
賞鯨一直是心裡的一個夢，一種或可稱為隱晦卻又不可忽視的夢。怎麼說呢？只因其或許未必有著非得即刻實現的急迫性，但是卻懷藏著一定得履行的必要性。也在那樣的前提之下，這夢原本一直安穩地躲藏在心裡的某個角落。直至計畫紐西蘭行程的時候，無意間瞥見了抹香鯨的照片，關於夢想的引信就此點燃，想去賞鯨的意圖竟在剎那間沸騰起來。那一刻整個人彷彿著了魔一般，並無暇，也不願多想，所有行為都只是接續著要去賞鯨這樣的目的之下。也因此，就這麼下意識地在網路上預定了賞鯨的日期與行程。
如今，踩在異國的土地上，為了趕赴早已安排好的賞鯨行程。一早便搭乘著前往賞鯨重鎮凱庫拉的公車。從基督城到凱庫拉之間，需得近乎三個小時的行程。在那不算短的時間中，反而有機會讓自己嘗試去釐清為何內心竟深植著無法忽視的賞鯨夢。
其實，關於鯨魚的記憶，很大一部份來自於幼年幾次與鯨的相遇。事件的發生地點皆在，恆春——那是個滿佈兒時記憶的城鎮，更是個心裡頭時常惦念的故鄉。對許多人來說，恆春或許只是意味那蔚藍海岸的墾丁公園。然而，翻閱著過去的歷史，恆春的後壁湖漁港其實是台灣早期的補鯨重鎮。到了六十年代以後，一方面附近海域已經沒有鯨魚的族群、一方面補鯨不再是重要的經濟產業，所以，其漸漸轉形成一般近海或遠洋漁業的漁港，甚而朝向觀光漁港的方向發展。即便如此，在年幼的記憶裡卻仍有三次與鯨相遇的情境。然而，既名為補鯨重鎮，可想而知，遇見是因捕獲而非邂逅。
對於一個孩童而言，那兩次與抹香鯨、一次與長鬚鯨的相遇，雖然保有著關於巨大的震懾，但是少掉了一種邂逅的浪漫，更重要的是那沈重的氛圍取代了關於生命的歌頌。所以總覺得那樣的遇見少掉了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依稀可以感覺到對於鯨魚總懷抱著一份兒時的牽繫。
幾年前，當無意間閱讀到許悔之所書寫的詩集「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時，突然喚起了幼時對於鯨魚的那份情愫。雖然，我未曾有過像許悔之一般養一隻鯨魚的夢想。但孩時的我，卻隱約地相信著，鯨魚不該被屠殺販賣，而是該嬉戲於屬於他們的舞台——那浩瀚的大海。於是乎，想去看見，看見鯨魚悠遊自在的畫面，看見「鯨鴻一瞥」的浪漫。更想藉由那樣的圖像，取代記憶裡曾有的不堪與殘忍。
然而，就在檢視著夢想動機的時候，突然間連結起自己與海之間的種種牽繫。於是也想問自己。那對鯨魚的孺慕之情是源於對海的深沈依戀，抑或是對海的情深無悔是來自於幼時對鯨魚的愛慕之意。海與鯨、因與果、情與愛，對此，現下的我，仍然沒有答案。
隨著路程的接近尾聲，兩旁的景致也由原先的草原與丘陵更換成蔚藍的大海。時間比預期中更早，那麼或許更有機會去體會這個因賞鯨而聞名於世的城市——凱庫拉。其實，在剛下車的那一剎那，不知是否受到潛藏的思鄉之情所影響，竟覺得這城市感覺有點像墾丁大街。只是，那在路旁悠遊自在的海鷗以及幾棟建築物裡所彩繪的鯨魚圖像，則更讓人著迷於這城市的海洋風味。
由於賞鯨得視當時的海象而定，所以抵達後的首要之務便是先確認今天的賞鯨船是否得以啟航。而在當辦妥必要的手續之後，等待的便是一種圓夢的序曲。那一刻，無意間憶起了曾有個廣告以鯨魚為主角而其配樂則是巴哈的G弦之歌。只是，原本想以這低緩的旋律作為映襯著圓夢的堅毅，但是內心逐漸洶湧的激情卻打亂了原有的拍子。尤其是看見所即將搭乘前往港口的車子竟彩繪著滿滿的鯨魚圖像時，內心更是激動不已。關於鯨魚、關於夢想，內心的澎湃在上船的剎那，竟又全都化成內心的祝禱，只盼這船真能成就內心的想望。
在船艙坐定後，船兒便破浪而出，那樣的急迫，讓人感受到她的誠意，更增添了些許的信心。船艙中的電視螢幕透過衛星導航系統而標示著船隻所在的位置，解說員更是詳細地訴說著關於賞鯨的種種訊息。突然，引擎聲急速減緩，只見解說員雙手一揮，大家便從船艙一湧而出。然而，看著平靜的海面，偶而點綴著幾隻海鷗飛過，卻未有鯨魚的蹤影。工作人員拿著像是聲納探測器的東西，於船的兩側海域分別探勘了數分鐘後，便搖著頭請我們回到船艙中。類似的情境一次次地上演著，雖然賞鯨的期待一次次的落空，但每當解說員的手勢一擺，大家往外衝的速度卻未見減緩，由此可見，大家內心對於鯨魚的渴望亦不惶多讓。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轉眼間竟已過了一個小時，期間僅在一次的停航中，看到了一尾不知名的大型魚類，其餘便仍舊是那無邊無際的海洋。開船、停航，希冀、落空，內心的幾番轉折，也漸漸讓自己學會調適著心境的起伏。於是自己便從先的失望、沮喪，轉而欣賞著這一片浩瀚無盡的大海。
在海上航行約一個半小時的當口，船兒再度停歇，大夥仍舊不厭其煩地倚在船舷上找尋著各自的夢想。不遠處有著另外兩艘賞鯨船飄盪在海面上，三艘船上，共一百多人的眼睛不斷地搜尋著海面。這會兒，倒像是一百多位福爾摩斯正專注地找尋著任何線索，只是那線索並非是需要拿著放大鏡觀看的微小事物，而是碩大無朋的鯨魚。海風狂放地吹著，像是提醒大家放下那份執著，方有機會開啟另一扇視野。也許來到海上，不該緊守著找尋的心情，而該試著融入海中，享受著她的照撫吧！
沈醉於海風的吹拂與浪濤的天籟，突然而來的引擎聲劃破了這幅視覺與聽覺交融的意象。只見船兒拔箭而出，驚訝之餘，另兩艘船的引擎聲亦傳到耳際。當三艘船像是發了瘋地往同一方向駛去時，心中也已經約略浮現出鯨魚的畫面了。果不其然，當引擎聲再度停歇時，代之而起的則是大家的驚呼聲。就在離船不遠處，隱隱約約可見到帶著暗黑的色澤含括著一整區塊的海域。
真的是鯨魚耶！而且是抹香鯨哦！凸出於海面上的正是其取代著背鰭的隆起位置，而那一大片接近海面的暗黑色澤，便是獨特的方形巨大頭部。看著不斷噴氣的牠，感覺像是熱情地在和我們打招呼。在那當下，風聲亦止歇了，整個畫面醞釀著一種感動，圓夢的感動。鯨魚是該悠游於這浩瀚無垠的大海，唯有牠方才配稱為海的知音，也唯有牠方能真正體會到海的遼闊。突然，想成為鯨，因為海的緣故。內心的澎湃與浪濤共鳴著，愛海的情慾翻騰著腦海中的思緒，羨慕著鯨，真的，羨慕著鯨，只因，牠懂海洋。突然間那興起於幼時，卻深植於心中的疑惑終於解開了。對於鯨和海間的情慾，答案是：我羨慕著鯨，卻深愛著海洋。
看著隆起的部位的緩緩抬高，那也意味著鯨魚正準備沈潛入海。而隨著尾部的逐漸高舉，那著名之鯨尾揚升的畫面，隨之滑入眼簾。那像是個告別，亦像是種感謝，告別我們的深情，感謝我們的相知。「鯨鴻一瞥」訴說著鯨魚的浪漫，更提醒著海洋的情誼。在那當下，有著想哭的衝動，因為我現在才放心，也才明瞭：「海，並不寂寞，因為有鯨。」
回到座位上，內心的悸動尚未止息。船兒奔馳著朝向另一個鯨魚可能出現的海域，我的心卻仍停留在方才的感動中。原是一個夢想，卻牽引著內心深處的種種情愫，夢圓了，情卻方熾。難得的聚首，鋪陳著恆久的感動；難忘的邂逅，回應著深沈的渴望。當船兒又停，鯨魚又起時，我笑了開懷，我們是有緣的，因著我們共同對海的眷戀；我們是有約的，我們將約在下一個不知名的海域，共享海的種種。別輕捨，那緣；別忘了，那約，好嗎？
正當沈浸在相互許諾的情境中，突然驚覺船邊不知何時，竟躍動著許許多多的「海洋精靈」。如果我沒看錯，那應是活躍於此一海域的淺黑海豚（dusky dolphin）。看著他們在船的周圍跳躍著、翻騰著，像足了無憂無慮、嬉鬧玩耍的孩子，那一番風景和賞鯨的沈穩卻又截然不同。突然想著：「鯨，若是海洋所看重的知音；那豚，便是海所寵愛的孩子；海給出了鯨與豚生命，鯨與豚則回報了海的活力。」而我呢？「我得之於海的恩寵，唯能以記錄書寫著海的種種回報之。也許清淡，可是卻有著豐盈的心意；也許不足，但我仍然努力著。」我這麼地，輕聲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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