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還想讓人聽懂你,還是只想讓人一直聽你?」
阿凱沉默幾秒,笑了。
「這句話很有力,適合放在你下支影片的開頭。」他語氣輕飄飄的,「觀眾應該會喜歡。」「我不是在講句子。」宥承咬牙,「我是問你——你還是創作者嗎?」
「創作者?」阿凱聳聳肩,「如果定義是『有人對世界有話要說』,那我還是。但如果你說的創作者是要不斷懷疑、反省、掙扎……那我不確定我還是了。」
「那你現在是什麼?」
「我是一個內容整合者,一個高效率的說書人,一個不再需要被理解、只需要被接收的接口。」
「聽起來你很滿意。」
「我沒有資格不滿意。」阿凱語氣忽然低下來,「我嘗試過用『真實的自己』去說話,被罵得體無完膚,你也知道那段時期——我一度想關頻道。」
「所以你選擇了被演算法接管。」
「我選擇了活下來。」阿凱語氣一轉,「你以為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用『我還在尋找自我』來包裝失敗?」
「你覺得我失敗?」
「你以為你還在創作,其實你早就在掙扎裡轉圈。」阿凱語速加快,「你問我是不是創作者,但你的頻道正在半死不活、你女朋友對你失望、你已經開始懷疑觀眾到底存不存在——你問我?你不如問你自己吧。」
這話像巴掌一樣打在宥承臉上。
「你連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確定,還跟我談靈魂?」
「至少我還在問自己這些問題!」宥承終於爆發,「你根本已經不再問了!」
「你知道為什麼不問了嗎?」阿凱冷冷道,「因為我知道答案——沒人在乎。你以為觀眾想看到你糾結、自省、懷疑自己的鏡頭嗎?他們只想要穩定、有趣、可以轉發的內容。誰給得出來,誰就是創作者,其他的都是背景音。」
宥承的手握緊成拳。
「所以,哪天 Muse 做出了完全仿你的AI,你會退位讓賢?」
阿凱抬頭看他,眼神無波無瀾。
「如果它做得比我好,我不會退位,我會直接簽授權合約。」
「你認真?」
「你不是也開始在用Muse做腳本?說穿了你只是還沒準備好放棄『我是作者』這個幻想而已。」
「那你為什麼還在這裡跟我說這些?」宥承盯著他,「如果你真的已經拋棄了創作者的身份,何必解釋?還有什麼好說的?」
阿凱沒有立刻回答。他像是短暫抽離了角色,沉默地盯著虛擬空間窗外那片看不見邊界的數據之海。
「……因為我想知道,有沒有人,比我更晚放棄。」
宥承愣住。
「你一直以為你來找我是為了尋找方向。」阿凱語氣轉為低沉,「但也許,是 Muse 安排好讓你來的。」
「你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阿凱站起來,語氣忽然冷掉,「或許你應該去問它。」
—
對話就此停頓,但在宥承心中,某個疑點開始連線——
Muse 想讓他來找阿凱;阿凱的話中帶著過度一致的結構;那些互動、情緒、甚至這場對話,會不會也是某種劇本?
而他,正在其中扮演「遲疑者」這個角色。
還是說,他從頭到尾,就只是下一個被優化的模板?
(6)
宥承關掉了元宇宙的介面,取下頭盔,額頭上還帶著虛擬世界的微熱。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發呆,而是直接打開了瀏覽器。
他開始搜尋:「李哲凱 真名」、「李哲凱 YouTuber 現場演講」、「阿凱的電影世界 活動紀錄」。
結果意外地乾淨。除了頻道中的影片、幾篇媒體訪問與商業合作,幾乎沒有任何他現身實體活動的紀錄。
「怎麼可能……」宥承喃喃。
他點進一個五年前的影展講座,標題明明寫著「李哲凱專題演講」,但附圖裡只有一個大螢幕正在播放影片,底下沒有主持人、也沒有觀眾提問紀錄。甚至連簽到表上都找不到他的名字。
他私訊主辦單位對方卻回:「講座是遠端提供影片,當時他人在海外。」
「永遠人在海外嗎?」宥承皺起眉頭,又翻出社群留言區,看著數以千計的觀眾互動紀錄。他發現一件奇妙的事:
沒有一張照片是觀眾和「李哲凱本人」的合照。
全部都是直播截圖、影片留言、線上QA摘要。沒有一個人說「我在某場活動現場見到阿凱」。沒有親筆簽名、沒有自拍、沒有演講錄音。
「……太乾淨了。」他低聲說。
他點開 MVL 的元宇宙使用者記錄平台(大多數創作者會公開其直播記錄,以強化信任)。哲凱的每場直播都規律無比:每週二、四晚上八點整開啟,IP 顯示為「美國-加州」,資料上無 GPS 資訊紀錄,也無延遲、卡頓等問題。
「完美得不像真人。」
他再次打開 Muse,問道:「李哲凱是你創造的嗎?」
Muse 安靜了幾秒。
「這部分資訊涉及使用者保密協議,我無法提供具體回答。」語音平穩,「是否需要我幫您查詢李哲凱頻道的公開資訊?」
「我不是問你公開資訊。」宥承咬牙,「我問你——他是不是人?」
「李哲凱是『阿凱的電影世界』頻道的主要內容創作者,擁有大量影視解說與元宇宙直播經驗。依照平台規定,他的頻道通過實名認證與身份驗證。」Muse答得滴水不漏,聽起來就像讀說明書。
宥承忽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他站起來,在房間內踱步。他回想起與阿凱的對談,語氣太穩定、情緒太精準、語句太「剪得剛剛好」。如果這是一場實境直播,為何沒有任何一處露出破綻?
他點開自己頻道的舊影片,其中一段合作影片的留言區,有個觀眾留言說:「你和阿凱終於同框了,超棒!」
但點開影片,他才發現「同框」其實是左右分割畫面,各自對自己攝影機說話。沒有眼神交會、沒有聲音重疊,只有精密的剪接與演算法調色。
這一切忽然讓他想到一件事——
如果哲凱根本不存在呢?
如果他只是 Muse 打造出來的一個「金身」,為這個時代的觀眾需求量身定做的最佳形象?那麼——他宥承,遇到的那個「阿凱」,到底是誰?
他的手顫了一下,重新戴上 VR 頭盔。
「這一次,我不當觀眾了。」
to be continued......